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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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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忙呢!你还是过一下再来吧!”老二芸芸头也不抬的说,专心的在数她跟弟弟的话梅是不是分少了一粒。“小妹来,你乖,姑姑带你去看海。”我去叫那一双三岁的女娃娃们。

“好怕,阳台高,我不要看海。”她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望着我。

我这一生岂没有看过海吗?我跟荷西的家,窗外就是大海。但是回国来了,眼巴巴的坐了飞机带了大群未来的主人翁来花莲,只想请他们也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而他们却是漠不关心的。海,在他们上学放学住公寓的生活里,毕竟是那么遥远的事啊!

大自然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啊!

黄昏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带着孩子们在旅馆附近散步,草丛里数不清的狗尾巴草在微风里摇晃着,偶尔还有一两只白色的蝴蝶飘然而过,我奔入草堆里去,本以为会有小娃娃们在身后跟来,那知回头一看,所有的儿童——这一代的——都站在路边喊着——姑姑给我采一根,我也要一根狗尾巴——阿姨,我也要,拜托,我也要——狗尾巴,请你多采一点——。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进来采?”我奇怪的回头去问。“好深的草,我们怕蛇,不敢进去。”

“我小时候怕的是柏油路,因为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现在你们怕草,因为你们只在电视上看看它,偶尔去一趟荣星花园,就是全部了。”我分狗尾巴草时在想,不过二十多年的距离,却已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这一代还能接受狗尾巴草,只是自己去采已无兴趣了,那么下一代是否连墙上画的花草都不再看了呢?

看“山地小姐”穿红着绿带着假睫毛跳山地舞之后,我们请孩子们上床,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天祥招待所住两日。

城里长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在我看来,是已经失去了大自然天赋给人的灵性。一整个早晨在天祥附近带着孩子们奔跑,换来的只是近乎为了讨好我,而做出的对大自然礼貌上的欢呼,直到他们突然发现了可以玩水的游泳池,这才真心诚意的狂叫了起来,连忙往水池里奔去。

看见他们在水里打着水仗,这样的兴奋,我不禁想着,塑料的时代早已来临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

“阿姨,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塑料做的?我们不是。”他们抗辩着。

我笑而不答,顺手偷了孩子一粒话梅塞入口里。

天祥的夜那日来得意外的早,我带了外甥女芸芸在广场上散步,一片大大的云层飘过去,月亮就悬挂在对面小山的那座塔顶上,月光下的塔,突然好似神话故事里的一部分,是这么的中国,这么的美。

“芸芸,你看。”我轻轻的指着塔、山和月亮叫她看。“阿姨,我看我还是进去吧!我不要在外面。”她的脸因为恐惧而不自在起来。

“很美的,你定下心来看看。”

“我怕鬼,好黑啊!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往外祖父母的房内飞奔而去,好似背后有一百个鬼在追她似的。

勉强孩子们欣赏大人认定的美景,还不如给他们看看电视吧!大自然事实上亦不能长期欣赏的,你不生活在它里面,只是隔着河岸望着它,它仍是无聊的。

这一代的孩子,有他们喜好的东西,旅行回来,方才发觉,孩子们马上往电视机奔去,错过了好几天的节目,真是遗憾啊!

我家十二岁的两个外甥女,已经都戴上了眼镜,她们做完了繁重的功课之后,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除了这些之外,生活可以说一片空白。将来要回忆这一段日子,想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带过了吧。

再回到加纳利群岛来,荷西与我自然而然的谈起台北家中的下一代。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树的种类,认不得虫,没碰过草地,也没有看过银河星系。”

“那他们的童年在忙什么?”荷西问。

“忙做功课,忙挤校车,忙补习,仅有的一点空闲,看看电视和漫画书也就不够用了。”

“我们西班牙的孩子可能还没那么紧张。”

“你的外甥女们也是一样,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没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几个孩子们被送上飞机来我们住的岛上度假。

“孩子们,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预备烤肉,一面把小孩们赶去睡觉,想想这些外国小孩也许是不相同的。

第二天早晨进入车房时,孩子们发现了一大堆以前的邻居丢掉的漫画书,欢呼一声,一拥而上,杂志马上瓜分掉了。

在蓝灰色的山峦上,只有荷西与我看着美丽的景色,车内的五个孩子鸦雀无声,他们埋头在漫画里。

烤肉,生火,拾枯树枝,在我做来都是极有乐趣的事,但是这几个孩子悄悄耳语,抱着分到的漫画书毫不带劲的坐在石块上。四周清新的空气,野地荒原,蓝天白云,在他们,都好似打了免疫针似的完全无所感动,甚而连活动的心情都没有了。

最后,五个显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一声,很有礼的问荷西:“舅舅,还要弄多久可以好?”“怎么算好?”

“我是说,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很不好意思的说。

“为什么急着回去?”我奇怪的问。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三点有电视长片,我们——我们不想错过。”

荷西与我奇怪的对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群塑料儿童!”

这几个孩子厌恶的瞪着我们,显然的不欢迎这种戏称。

车子老远的开回家,还没停好,孩子们已经尖叫着跳下车,冲进房内,按一按电钮,接着热烈的欢呼起来。“还没有演,还来得及。”

这批快乐的儿童,完完全全沉醉在电视机前,忘记了四周一切的一切。

我轻轻的跨过地下坐着躺着的小身体,把采来的野花插入瓶里去。这时候,电视里正大声的播放广告歌——喝可口可乐,万事如意,请喝可——口——可——乐。

什么时候,我的时代已经悄悄的过去了,我竟然到现在方才察觉。



卖花女

我们的家居生活虽然不像古时陶渊明那么的悠然,可是我们结庐人境,而不闻车马喧,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够坚持做乡下人的傻瓜如我们,大概已不多见了。

我住在这儿并不是存心要学陶先生的样,亦没有在看南山时采菊花,我只是在这儿住着,做一只乡下老鼠。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谁,他很热中于为五斗米折腰,问题是,这儿虽是外国,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这五斗米,那五斗米一分配,我们哈弯了腰,能吃到的都很少。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们是穷人,居然还敢去住在荒僻的海边,所以被人遗忘是相当自然的事。

在乡间住下来之后,自然没有贵人登门拜访,我们也乐得躲在这桃花源里享享清福,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实在这儿住久了,才会发觉,这个桃花源事实上并没有与世隔绝,一般人自是忘了我们,但是每天探进“源”内来的人还是很多,起码卖东西的小贩们,从来就扮着武陵人的角色,不放过对我们的进攻。

在我们这儿上门来兜售货物的人,称他们推销员是太文明了些,这群加纳利岛上来的西班牙人并不是为某个厂商来卖清洁剂,亦不是来销百科全书,更不是向你示范吸尘器。他们三天五天的登门拜访,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几条鱼,几斤水果,再不然几盆花,一打鸡蛋,一串玉米……我起初十分乐意向这些淳朴的乡民买东西,他们有的忠厚,有的狡猾,有的富,有的穷,可是生意一样的做,对我也方便了不少,不必开车去镇上买菜。

说起后来我们如何不肯再开门购物,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那个卖花老女人自己的过错。

写到这儿,我听见前院木棚被人推开的声音,转头瞄了外面一眼,马上冲过去,将正在看书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里轻喊了一声——“警报”,然后飞奔去将客厅通花园的门锁上,熄了厨房熬着的汤,再跟在荷西的后面飞奔到洗澡间去,跳得太快,几乎把荷西挤到浴缸里去,正在这时,大门已经被人碰碰的乱拍了。

“开门啊!太太,先生!开门啊!”

我们把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这个声音又绕到后面卧室的窗口去叫,打着玻璃窗,热情有劲的说:“开门啊!开门啊!”

这个人把所有可以张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厅大门来,她对着门缝不屈不挠的叫着:“太太,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音乐在放着嘛!开门啦,我有话对你讲。”“收音机忘记关了!”我对荷西说。

“那么讨厌,叫个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开门预备出去。

“不能去,你弄不过她的,每次只要一讲话我们就输了!”“你说是哪一个?”

“卖花的嘛!你听不出?”

“嘘!我不出去了。”荷西一听是这个女人,缩了脖子,坐在抽水马桶上低头看起书来,我笑着拿了指甲刀挫手指,俩人躲着大气都不喘一下,任凭外面镇天价响的打着门。过了几分钟,门外不再响了,我轻手轻脚跑出去张望,回头叫了一声——警报解除——荷西才慢慢的踱出来。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什么被个卖花的老太婆吓得这种样子,实在也是那人的好本事。看着房间内大大小小完全枯干或半枯的盆景,我内心不得不佩服这个了不起的卖花女,跟她交手,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卖花女第一次出现时,我天真的将她当做一个可怜的乡下老婆婆,加上喜欢花草的缘故,我热烈的欢迎了她,家中的大门,毫不设防的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盆叶子多少钱?”我指着这老婆婆放在地上纸盒里的几棵植物之一问着她。

“这盆吗?五百块。”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将我指的那棵叶子搬出来放在我的桌上。

“那么贵?镇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价钱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这儿不是镇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镇上买啊!”我轻轻的说。

“你现在不是有一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咦——。”她讨好的对我笑着。

“我没有说买啊!请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大纸盒里去。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敏捷自动的把花盆又搬到刚刚的桌上去,看也不看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里去还她。“你不要谁要?明明是你自己挑的。”她对我大吼一声,我退了一步,她的花又从盒子里飞上桌。

“你这价钱是不可能的,太贵了嘛!”

“我贵?我贵?”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碰到厉害的家伙了。

“太太!你年轻,你坐在房子里享福,你有水有电,你不热,你不渴,你头上不顶着这个大盒子走路,你在听音乐,煮饭,你在做神仙。现在我这个穷老太婆,什么都没有,我上门来请你买一盆花,你居然说我贵,我付了那么大的代价,只请你买一盆,你说我贵在哪里?在哪里?”她一句一句逼问着我。

“咦!你这人真奇怪,你出来卖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这个帐怎么算在我身上?”我也气了起来,完全不肯同情她。“你不想,当然不会跟你有关系,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生活,再想我的生活,你是买是不买我的花?”

这个女人的老脸凑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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