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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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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了自己轻柔的纱裙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细细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嘎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的少女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默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拾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02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枯的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设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经常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象点了十万支电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他赶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一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宇间透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苏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份,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蹙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进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鲜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住。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象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付了,你,你怎么还打“饼于”!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有气呢!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她,把钱又塞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灿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掌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掌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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