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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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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著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衖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后。曼桢和衖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豫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象一直很不高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哧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幕作用。在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曼桢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总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世钧道:〃你是说我这人假?〃曼桢道:〃说你会说话。〃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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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巿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世钧道:〃那么再往回走两步。〃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我是不会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掳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象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一片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条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象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第六章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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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他们这片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片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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