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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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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种半滑稽半动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视着主人。

三点钟敲响的时候,后勤兵将两只火漆封口的、写有西尔维斯特的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来拍卖,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时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按规矩,死人的东西都是这么处理的。水兵们都兴致勃勃地跑来围成一圈。在医护船上,拍卖这种口袋是常有的事,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感到难过了。再说,在这只船上,大家也不怎么熟悉西尔维斯特。

他的工作服,衬衫,蓝条的海魂衫,被人翻来覆去地摸弄着,然后以某个价目被买走,买东西的人为了好玩便哄抬着价格。

现在轮到那只神圣的小盒子了,价格拍定为五十个苏。里面的信件和军功勋章早已取出,准备留给他的家属;但还剩下那个歌本、孔夫子著作以及伊芙娜祖母为他备置的种种缝补用的针线、纽扣等零星小东西。

然后,负责出示拍卖品的后勤兵拿出了两尊小小的佛像,那是西尔维斯特从一座宝塔里劫来,准备送给歌特的,这两尊佛像的样子那么古怪,以致人们看到它们作为最后一份财物出现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水手们这样大笑,并非是由于缺乏同情心,而仅仅是由于没有多用脑子罢了。

最后,帆布口袋也卖掉了,买者马上擦掉写在上面的姓名,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扫帚将拍卖后落在如此清洁的甲板上的灰尘和线头仔细地打扫干净。

于是水兵们又快快活活地回头去玩他们的鹦鹉和猴子了。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水手的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尔塞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尔而去,因为这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

她遇见她的老恋人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楂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侧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中国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尔维斯特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尔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班保尔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大差劲,便受了一点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认出了歌特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十年前,她的儿子皮埃尔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

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若望一玛丽一西尔维斯特·莫昂,于班保尔登记入伍,军籍册第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边奥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来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祈祷、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的穗于。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西尔维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班保尔,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顽童们便追过去。这恰是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还有气力重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家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来瞧她,她的头巾全乱了。

这些小孩子,有的其实并不坏,当他们挨近了瞧她时,看到这张衰老绝望的痛苦的脸,便蔫蔫的、吃惊地转过身去,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家以后,关上门,她发出一声哀号,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听凭自己倒在屋角,头靠着墙壁。头巾滑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便摘下来扔到地上,——可怜的漂亮头巾,她从前是多么爱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脏了,薄薄一绺又黄又白的头发,从发带下掉出来,使她完全变成一副穷女人的邋遢模样。



歌特晚上跑来打听消息,发现她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呆着,胳臂下垂,头靠石壁,愁眉苦脸地发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呜咽声;她几乎哭不出来:年纪太老的祖母们,于枯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了。

“我的孙儿死了!”

说着便把信件、公文、勋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头上。

歌特把这些东西浏览了一下,看明白这是真的了,便跪下来祈祷。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几乎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黄昏——六月的黄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长的,而在那边,在冰岛,则是无止境的。带来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炉里演奏它细弱的音乐。傍晚,黄色的微光从天窗照进这被海夺去了一切、现在已经绝灭后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后,歌特说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会来和你一起住的,我会把人家给我留下的那张床搬来,守着你,照料你,你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的……”

她为她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已经出发去捕鱼的人。

扬恩不久就会知道西尔维斯特的死讯的,因为捕鲸船恰巧很快就要启航了。他会为他掉泪吗?……可能会,因为他很爱他……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老在想扬恩的事,一会儿对他的冷酷感到气愤,一会儿又怀着柔情思念他,由于他也即将遭到失去西尔维斯特的痛苦,这痛苦竟使他们俩亲近起来——总之,她心里充满了他……



……八月里一个暗淡的黄昏,把西尔维斯特的死讯带给扬恩的信件终于到达冰岛海面的玛丽号上;此刻他正好结束了一天艰苦的劳动,感到极为疲乏,准备下舱吃饭和睡觉。他在昏暗的舱房里一盏小灯的黄色微光下,用一双困得发沉的眼睛读了这段消息;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于自尊心,凡属感情上的东西,他都绝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样,把信贴胸藏在蓝毛衣里,一句话也没讲。

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和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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