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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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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正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来,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有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象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罢。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大姐同学的一些女学生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夜渔

夜渔这已是谷子上仓的时候了。

年成的丰收,把茂林家中似乎弄得格外热闹了一点。在一天夜饭桌上,坐着他四叔两口子,五叔两口子,姨婆,碧霞姑妈同小娥姑妈,以及他爹爹;他在姨婆与五婶之间坐着,穿着件紫色纺绸汗衫。中年妇人的姨婆,时时停了她的筷子为他扇背。茂儿小小的圆背膊已有了两团湿痕。

桌子上有一大钵鸡肉,一碗满是辣子拌着的牛肉,一碗南瓜,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酱油辣子;五叔正夹了一只鸡翅膀放到碟子里去。

“茂儿,今夜敢同我去守碾房罢?”

“去,去,我不怕!我敢!”

他不待爹的许可就忙答应了。

爹刚放下碗,口里含着那枝“京八寸”小潮丝烟管,呼得喷了一口烟气,不说什么。那烟气成一个小圈,往上面消失了。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楼上的,在近床边还有一个小小窗口。从窗口边可以见到村子里大院坝中那株夭矫矗立的大松树尖端,又可以见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楼。看牛的小张,原是住在碾房;会做打笼装套捕捉偷鸡的黄鼠狼,又曾用大茶树为他削成过一个两头尖的线子陀螺。他刚才又还听到五叔说溪沟里有人放堰,碾坝上夜夜有鱼上罶了……所以提到碾房时,茂儿便非常高兴。

当五叔同他说到去守碾房时,他身子似乎早已在那飞转的磨石边站着了。

“五叔,那要什么时候才去呢?……我不要这个。……吃了饭就去罢?”

他靠着桌边站着,低着头,一面把两只黑色筷子在那画有四个囍字的小红花碗里“要扬不紧”的扒饭进口里去。左手边中年妇人的姨婆,捡了一个鸡肚子朝到他碗里一掼。

“茂儿,这个好呢。”

“我不要。那是碧霞姑妈洗的,……不干净,还有——糠皮儿……”他说到糠字时,看了他爹一眼。

“你也是吃饱了!糠皮儿在哪里?……不要,就送把我罢。”

“真的,不要就送把你姑妈。我帮你泡汤吃。”五婶说。

茂儿把鸡肚子一扔丢到碧霞碗里去。他五婶却从他手里抢过碗去倒了大半碗鸡汤。但到后依然还是他姨婆为他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

天上的彩霞,做出各样惊人的变化。满天通黄,象一块其大无比的金黄锦缎;倏而又变成淡淡的银红色,稀薄到象一层蒙新娘子粉脸的面纱;倏而又成了许多碎锦似的杂色小片,随着淡宕的微风向天尽头跑去。

他们照往日样,各据着一条矮板凳,坐在院坝中说笑。

茂儿搬过自己那张小小竹椅子,紧紧的傍着五叔身边坐下。

“茂儿,来!让我帮你摩一下肚子——不然,半夜会又要嚷肚子痛。”

“不,我不胀!姨婆。”

“你看你那样子。……不好好推一下,会伤食。”

“不得。(他又轻轻的挨五叔)五叔,我们去罢!不然夜了。”

“小孩子怎不听话?”

姨婆那副和气样子养成了他顽皮娇恣的性习;不管姨婆如何说法,他总不愿离开五叔身边。到后还是五叔用“你不听姨婆话就不同你往碾房……”为条件,他才忙跑到姨婆身边去。

“您要快一点!”

“噢!这才是乖崽!”姨婆看着茂儿胀得圆圆的象一面小鼓的肚子,用大指蘸着唾沫;在他肚皮上一推一赶,口里轻轻哼着:“推食赶食……你自己瞧看,肚子胀到什么样子了,还说不要紧!……今夜太吃多了。推食赶食……莫挣!慌什么,再推几下就好了。……推食赶食……”?

院坝中坐着的人面目渐渐模糊,天空由曙光般淡白而进于黑暗……只日影没处剩下一撮深紫了。一切皆渐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

在四围如雨的虫声中,谈话的声音已抑下了许多了。

凉气逼人,微风拂面,这足证明残暑已退,秋已将来到人间了。茂儿同他五叔,慢慢的在一带长蛇般黄土田塍上走着。在那远山脚边,黄昏的紫雾迷漫着,似乎雾的本身在流动又似乎将一切流动。天空的月还很小,敌不过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塍两旁已割尽了禾苗的稻田里,还留着短短的白色根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大垛,如同一间一间小屋。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象小铜钲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经行处,间或还听到路旁草间小生物的窸窣。

“五叔,路上莫有蛇罢?”

“怕什么。我可以为你捉一条来玩,它是不会咬人的。”

“那我又听说乌梢公同烙铁头(皆蛇名)一咬人便准毒死。

这个小张以前曾同我说过。”

“这大路哪来乌梢公?你怕,我就背你走罢。”

他又伏在他五叔背上了。然而夜枭的喊声,时时象一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依然使他不安。

“五叔,我来拿麻藁。你一只手背我;一只手又要打火把,实在不大方便。”他想若是拿着火把,则可高高举着,照烛一切。

“你莫拿,快要到了!”

耳朵中已听到碾房附近那个小水车咿咿呀呀的喊叫了。

碾房那一点小小红色灯火,已在眼前闪烁,不过,那灯光,还只是天边当头一颗小星星那末大小罢了!

转过了一个山嘴,溪水上流一里多路的溪岸通通出现在眼前了。足以令他惊呼喝嚷的是沿溪有无数萤火般似的小火星在闪动。隐约中更闻有人相互呼唤的声音。

“咦!五叔,这是怎么?”

“嗨!今夜他们又放鱼!我还不知道。若早点,我们可以叫小张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点鱼做早饭菜。”

……假使能够同到他们一起去溪里打鱼,左手高高的举着通明的葵藁或旧缆子做的火把,右手拿一面小网,或一把镰刀,或一个大篾鸡笼,腰下悬着一个鱼篓,裤脚扎得高高到大腿上头,在浅浅齐膝令人舒适的清流中,溯着溪来回走着,溅起水点到别个人头脸上时——或是遇到一尾大鲫鱼从手下逃脱时,那种“怎么的!……你为甚那末冒失慌张呢?“老大!得了,得了!……”“啊呀,我的天!这么大!”“要你莫慌,你偏偏?不听话,看到进了网又让它跑脱了。……”带有吃惊,高兴,怨同伴不经心的嚷声,真是多么热闹(多么有趣)的玩意事啊!……

茂儿想到这里,心已略略有点动了。

“那我们这时要小张转家去取网不行吗?”

“算了!网是在楼上,很难龋并且有好几处要补半天才行。”五叔说,“左右他们上头一放堰坝时,罶上也会有鱼的。

我们就守着罶罢。”

关于照鱼的事,五叔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趣味,这很令不知事的茂儿觉得稀奇。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窄而霉小斋

 代狗

代狗①“杂种,你莫起来,还要老子捶你罢?”

“噢……人家脚板心还痛呀!”代狗烂起两块脸要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他爹的手,除了拧耳朵以外,还会捏拢来送硬骨梨吃的,虽然口上还想撒一点娇,说是脚板心不好,终于窸窸窣窣从那老麻布蚊帐里伸出一个满是黄毛发的脑壳——他起床了。

“快!快!放麻利点!”

“噢……”

他爹老欧,坐在那趋抹刺黑的矮矮茅屋里一张矮脚板凳上搓着索子,编排草鞋上的耳朵。屋里没有个窗子,太黑了,他的工作,不得不靠到从破壁罅里漏跑进来的天光。

“你不瞧石家躼代狗同鸭毛崽不是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坡去吗!”

“我脚还——”

“脚痛就不上坡罢?”

代狗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屎,把腰肩翻了一下,从土墙上取了一双草鞋来坐在他爹左边。

“我割担草——”

“这几天鬼要你草。……怕哪样?仍然到后山去砍,和尚来时,脚放麻利一点。实在是翻不过坳来,把毛签朝茨棚里一摔,爬上树去。老和尚眼睛猫猫子,赶不到你们,还不是又转庙里去睡觉了——再慢慢的转来,不行吗?”

“你讲得容易。”

“你剁时轻一点罗。”

“闪不知碰来抓到了,那怎么办?”

“蠢杂种!他口上大喊大叫,什么‘抓到!抓到!抓到帮我捶死这偷柴的苗崽崽!’其实也不过是口上打哇哇,哄哄小孩子!当真你怕他抓到你就敢捶个净死罢?”

代狗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痉。这冷痉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爹是无从注意的。

……托,托,托,这边刀砍一下树身,那边同样声音便回响转来。鸭毛崽正高高兴兴唱着——高坡高坳竖庵堂,攀坡盘岭来烧香;人家烧香为儿女,我家烧香为娇娘。

忽地,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发现于红墙前了。搂起大衣袖筒的灰布衫子,口中不住喊“抓到!抓到这狗肏的!”

一直冲向自己所站的地方来。他们都懂得老和尚的意思了。便丢开了未剁完的树,飞一般逃,跳了四五棚茨窠,越过两条老坎,跑跑跑跑,才不听到老和尚“抓到……”的声音。危险固然脱了,但当狂逃的当中,一颗牛茨却趁到代狗脚板踏着它时,一钻钻进代狗脚心了。虽经鸭毛崽为设法拔了出来,却已流了许多鲜血,而且到今早脚着地时,还略略感到一点痒疼。

脚本来不算回事,但和尚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在他脑中晃来晃去时,却似乎能够把代狗的身子缩小了,缩到比灶头上正在散步的灶马还校他终于嗫嗫嚅嚅说出他不愿去的意思了。

“万一再去被他抓到,纵不当真捶死我,但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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