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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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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唯一有合唱的。)
其实这种愚昧的〃文化破坏主义〃(Vandalisme),还是欧洲底舶来品。三四十年前,欧洲曾经有不少的无聊学者,想把过去文艺史上的巨人(giants)一一破坏毁灭。否认荷马,怀疑莎士比亚,曾经喧闹了一时。推其动机,不出这两种心理:说得含蓄一点,就是他们的确因为自己人格太渺小,太枯瘠,不能拟想这些诗人底伟大与丰饶,因而怀疑他们底存在;说得露骨些呢,就是〃好立异以为高〃,希望哄动观听,在学术界骗一地位。
然而无论动机如何,多谢天!这种破坏主义在欧洲已成陈迹丁!法国一位荷马专家,费了三十余年的工夫苦心钻研,著了二十七八本书,结果是证实了荷马确有其人,而且《伊里亚德》大部分是出自他手笔。还有《奥特赛》,据他底揣测,也有好些部分是荷马作的。不过他不敢断言。他愿意还能活二十年的工夫,得从事研究这部大作,以探其究竟。(看看人家做学问的精神!)至于涉士比亚,经过了英,法,德三国专门学者底研究和讨论,所得的结论还是与翻案前无异,就是说,莎士比亚是他底剧本底作者,而他底生平事迹,比起普通那两三页传记,不增也不减。
不料我国底文化领袖,不务本探源,但拾他人余唾,回来惊世骇俗:人家否认荷马,我们也来一个否认屈原;人家怀疑莎翁底作品,我们也来一个怀疑屈原底作品等等。亦步亦趋固不必说,所仿效的又只是第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如果长此下去,文化运动底结果焉得不等于零!
美国十九世纪大思想家爱默生尝说:〃我们底时代是回溯的,〃意思是叹息他所处的时代离开创造的黄金时代已远,只能够追怀,陈述,和景仰过去的伟大。假如他生在今天,眼见我们连过去的伟大都不敢拟想,不敢相信,不知感想又如何?
然而不!〃所有的时代是相等的……〃德国底哥德与英国底勃莱克差不多同时在他们底日记里记下这句至理。十九世纪何尝是回溯的?诗界底哥德,嚣俄;小说界底士当达尔,陀士多夫斯基;音乐界底悲多汶,瓦格尼;画界底特洛克尔和雕刻界底罗丹,那一个不是伟大,精深,创作力横溢,可以和文艺史上过去的任何代表人物相媲美呢?而在过去的伟大时期中,这种专事毁坏的蛀书虫恐怕也不少,不过他们只是朝生暮死罢了。
《卜居》,《渔父辞》和《九歌》都是屈原所作。如果不是屈原,必定是另一个极伟大的抒情诗人……结果还是一样。
《九歌》即使一部分原来是民间的颂神曲,亦必经屈原(或另一个伟大抒情诗人) 底点化,或者干脆就是屈原借来抒发自己底幽思的,不然艺术不会那么委婉雅丽,内容那么富于个人的情调。
《卜居》和《渔父辞》则显然是屈原作来自解自慰的,所谓〃借人家杯酒,浇自己块垒〃。渔父和卜尹都不过是屈原自我底化身(exteriorisation du moi),用一句现代语说。
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善用〃自我底化身〃的,屈原而外,有庄子和陶渊明。
庄子底寓言用这种写法的极多,且不举例。陶渊明则《形影神》,《五柳先生传》,以及《饮酒》里的〃清晨闻叩门〃,〃有客常同止〃,《拟古》里的〃东方有…士 〃都是极完美的例。
曾国藩把〃有客常同止〃解作真客(见《十八家诗钞》注),所以越解越糊涂,因为绝对不会有一个客与主人〃趣舍邈异境〃又长年同眠同起的。实则主客只代表陶渊明底〃醒的我〃和〃醉的我〃罢了。结尾四句似乎是两个〃发言各不领〃和〃自我〃互相嘲讽之词:
〃规规一何愚!
兀傲差若颖,〃醉的我说。
醒的我却答道:
〃寄言酣中客,
日暮烛可秉!〃
有人以为我这解法近于〃自我作古〃,因为两重人格或自我底化身在近代文学中才出现。后来我读苏东坡诗集,发见其中有一首咏渊明饮酒(非《拟陶》)的已经先说了。至于两重人格到近代才有说,我们只要想到庄子《齐物论》底〃今者吾丧我〃 便不攻自破。
至于陶渊明这种写法,我疑心是得力于屈原的。试细读《渔父辞》及〃清晨闻叩门〃,便知道两者除了文体而外,段落,口吻及神气都极相仿佛:蜕化底痕迹历历可辨。
哲学诗最难成功。五六年前我曾经写过:〃艺术底生命是节奏,正如脉搏是宇宙底生命一样。哲学诗底成功少而抒情诗底造就多者,正因为大多数哲学诗人不能像抒情诗人之捉住情绪底脉搏一般捉住智慧底节奏……这后者是比较隐潜,因而比较难能的〃(见《诗与真》一集《保罗梵乐希先生》)。因为智慧底节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Didactic)了。所以成功的哲学诗人不独在中国难得,即在西洋也极少见。
陶渊明也许是中国唯一十全成功的哲学诗人。我们试翻阅他底全集,众口传诵的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孟夏草木长,
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
吾亦爱吾庐……
等诗意深醇,元气浑成之作;或刻画遒劲,像金刚石斫就的浮雕一般不可磨灭的警句:
形迹凭化往。
灵府长独闲。
贞刚自有质:
玉石乃非坚,
不容怀疑地肯定了心灵底自由,确立了精神底不朽……固不必说了。即骤看来极枯燥,极迂腐,教训气味极重的如
人生归有道,
衣食固其端……
先师有遗训:
忧道不忧贫,
等,一到他底诗里,便立刻变为有色有声,不露一些儿痕迹。苏东坡称他〃大匠运斤〃,真可谓千古知言。
陈子昂底《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字面酷像屈原《远游》里的
唯天地之无穷兮,
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吾不及知兮,
来者吾不闻!
陈子昂读过《远游》是不成问题的,说他有意抄袭屈原恐怕也一样不成问题。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或者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时候,屈原这几句诗忽然潜意识地变相涌上他心头;或者干脆只是他那霎时胸中油然兴起的感触,与《远游》毫无关系。因为永恒的宇宙与柔脆的我对立,这种感觉是极普遍极自然的,尤其是当我们登高远眺的时候。试看陶渊明在《饮酒》里也有
宇宙一何悠!
人生少至百……
之叹,而且字面亦无大出入,便可知了。
无论如何,两者底诉动力,它们在我们心灵里所引起的观感,是完全两样的:一则嵌于长诗之中,激越回荡,一唱三叹;一则巍然兀立,有如短兵相接,单刀直人。各造其极,要不能互相掩没也。
我第一次深觉《登幽州台歌》底伟大,也是在登临的时候,虽然自幼便把它背熟了。那是在法国夏尔特勒城(Chartre)底著名峨狄式的古寺塔巅。当时的情景,我已经在别处提及。
我现在却想起另一首我癖爱的小诗:哥德底〃一切的峰顶……〃。这诗底情调和造诣都可以说和前者无独有偶,虽然诗人彻悟的感喟被裹在一层更大的寂静中……因为我们已经由黄昏转到深夜了。
也许由于它底以〃u〃音为基调的雍穆沉着的音乐罢,这首诗从我粗解德文便对于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魔力。可是究竟不过当作一首美妙小歌,如英之雪莱,法之魏尔仑许多小歌一样爱好罢了。直到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南瑞士底阿尔帕山一个五千余尺的高峰避暑,才深切地感到这首诗底最深微最隽永的震荡与回响。
我那时住在一个意大利式的旧堡。堡顶照例有一个四面洞辟的阁,原是空着的,居停因为我常常夜里不辞艰苦地攀上去,便索性辟作我底卧室。于是每至夜深人静,我便灭了烛,自己俨然是脚下的群松与众峰底主人翁似的,在走廊上凭栏独立:或细认头上灿烂的星斗,或谛听谷底的松风,瀑布,与天上流云底合奏。每当冥想出神,风声水声与流云声皆恍如隔世的时候,这雍穆沉着的歌声便带着一缕光明的凄意在我心头起伏回荡了。
可见阅历与经验,对于创造和理解一样重要。因为我们平日尽可以凭理智作美的欣赏,而文字以外的微妙,却往往非当境不能彻底领会,犹之法郎士对于但丁底
Nel mo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
方吾生之中途……
虽然反复讽诵了不止百遍,第一次深受感动,却是在他自己到了中年的时候。
严沧浪曾说:〃大抵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不独作诗如此,读诗亦如此。
王静安论词,拈出曼殊底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欧阳修底
衣带渐宽都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和辛稼轩底
众里寻他千百度。
回头蓦见
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来形容〃古今来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不独不觉得牵强,并且非常贴切。
这是因为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有一种超越原作底意旨和境界的弹性与暗示力;也因为心灵活动底程序,无论表现于那方面,都是一致的。掘到深处,就是说,穷源归根的时候,自然可以找着一种〃基本的态度〃,从那里无论情感与理智,科学与艺术,事业与思想,一样可以融会贯通。王摩诘底
玩奇不觉远,
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
初疑路不同。
安知请流转,
偶与前山通!
便纡回尽致地描画出这探寻与顿悟的程序来。
我在《象征主义》一文中,曾经说过〃一切最上乘的诗都可以,并且应该,在我们里面唤起波特莱尔所谓
歌唱心灵与官能底热狂
的两重感应,即是:形骸俱释的陶醉,和一念常惺的彻悟。〃
我底意思是: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底奥义。而所谓参悟,又不独间接解释给我们底理智而已,并且要直接诉诸我们底感觉和想象,使我们全人格都受它感化与陶熔。譬如食果。我们只感到甘芳与鲜美,但同时也得到了营养与滋补。
这便是我上面说的把情绪和观念化炼到与音乐和色彩不可分辨的程度。
陶渊明底
平畴交远风,
良苗亦怀新,
表面只是写景,苏东坡却看出〃见道之言〃,便是这个道理。其实岂独这两句?陶渊明集中这种融和冲淡,天然入妙的诗差不多俯拾即是。
又岂独陶渊明?拿这标准来绳一切大诗人底代表作,无论他是荷马,屈原,李白,杜甫,但丁,莎士比亚,腊辛,哥德或嚣俄,亦莫不若合规矩。
王摩诘底诗更可以具体地帮助我们明了这意思。
谁都知道他底诗中有画;同时谁也都感到,只要稍为用心细读,这不着一禅字的诗往往引我们深入一种微妙隽永的禅境。这是因为他底诗正和他底画(或宋,元诸大家底画)一样,呈现在纸上的虽只是山林,邱壑和泉石,而画师底品格,胸襟,匠心和手腕却笼罩着全景,弥漫于笔墨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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