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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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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通身的黑,一如往常,衣裳的边角和每一处褶皱都修饰得无懈可击。
这件龙袍是陈旸所有衣服里苏蕴明最喜欢的一件,不但因为它能将陈旸玉一般的肤色衬得半透明,更因为这深色的对比能让她清楚地观察他的脸色。
先前陈旸中毒的时候,脸上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青气,整个人也显得极为憔悴。虽然这次“皇帝又病了”只是他离宫的托辞,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蕴明家长当得久了,操心成了习惯。那天揭穿陈旸的伪装,两个人情绪都不稳定,她也没想起来,事后忧心忡忡。现在有机会,她第一时间用上“望、闻、问、切”的“望”。
她认真望过去,陈旸脸色除了白还是白,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质地,既不透青,也不透红,竟不像一个活人。这时候细雨霏霏,春日的暖阳藏在不知哪片云后面,光线很柔和,这本是一个悠闲自在的慢节奏的甚至有点懒洋洋的午后,但陈旸往那边一站,所有人的感觉都变了。这少年的美貌天生带有极强的侵略性,让人联想到盛开到极处的花朵,淬火的刀锋,又像盛夏里高空中烈阳普照,一眼看去什么都看不清,就觉得光辉灿烂,不敢直视。
皇帝驾到,草堂里草堂外的人跪了一地,别人不敢多看,苏蕴明倒是看习惯了,又不放心地多望了几眼,确认他的气色没什么问题。陈旸被她看着,开心得好几次弯着眉毛想笑,又怕自己笑起来不够威严,强自忍住。他在一堆太监宫女金吾卫的包围中徐徐登上草堂的台阶,经过苏蕴明身旁,脚步微微一顿,忽然发现旁边的俞敏拿着苏蕴明的伞——他当然知道那是苏蕴明唯一一把伞,伞面上绘着一枝槐花,就放在小屋门背后,他扮韩竹乎的时候见过——皇帝狠狠地剜了俞敏两眼,“哼”了一声,这才继续往上走。可怜俞少年伏在地上,只觉得头顶和脊背都烧得慌,战战兢兢,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皇帝入了草堂,早有人把正中间的位置拂尘加垫,伺候他坐下去,侍从们两边一分,呈雁翅形站好。皇帝挥挥手,唱礼的太监又拖着声音叫:“起——”
草堂内外的人这才慢慢地爬起身,还没站稳呢,就听到皇帝发话了:“薛小姐怎么在外头站着,下这么大的雨,当心淋病了,还不快请进来。”
所有人抬头看了看连衣服都浸不湿的“这么大的雨”,又默默地低下头,您是老大,您说大,那就大吧……
四下里目光灼灼,所有人都看着这位皇帝亲自关心的薛家大小姐,每个人心里都沸腾翻滚着帝都端桓传出的流言,什么薛小姐有“杏林首座”的名号,妙手回春,医好了皇帝的沉疴;什么薛小姐著《异国志》,皇帝读后惊为天人,命国子监发放到太学传阅;什么薛小姐认祖归宗之时,薛氏宗祠上空紫云如盖,是百年难得一现的祥瑞,传说主凤凰临朝……一众人,尤其是那些打了主意想羞辱苏蕴明的人越想越觉得脖子上的帽子,帽子下的头颅,头颅下的脖子统统都不稳当。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也出现了幻视,有没有机缘做皇后先不说,苏蕴明现在头顶上明晃晃五个大字是跑不了:“皇帝的女人”!
苏蕴明本人呢,她想笑,又有点生气,说了三年不见,原谅了他一次马上就有二次,这小子还真会得寸进尺。孩子大了不听话了,就得给他点教训。
她今天穿着男装,对付陈旸不用像对朱院长那样讲究,长身一揖,道:“谢陛下,苏……薛蕴明受朱院长所托,本欲在草堂内诸君中挑选英才,以备来日与两国使团辩难。可惜天不从人愿,我怕是要有负院长了。”
陈旸与她太熟悉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发问,想都不用想,接话道:“为何?”
苏蕴明挺胸昂首,虽然站在低一些的台阶上,依然直视着他,假装诧异道:“陛下没听清我说什么吗?请陛下保重身体,陛下年轻尚轻,这个间歇性失聪的毛病可大可小,不能等闲视之。待陛下有闲,请准我为陛下好好扎几针,定要根治了才好。”说完不等陈旸回话,微微一笑,续道:“我刚刚说了,我是要挑选英才。亚圣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三乐也’。看来这第三乐,我今天是乐不起来了。”
她话音刚落,草堂内诸人齐声大哗,这言下之意明明是讽刺他们都不是英才而是庸才,在场的都是朱院长千挑万选的人杰,谁受得了。陈旸身旁那个司礼的太监站出来,咳了两声,草堂内的喧哗声才渐渐低下去。
那太监站出来正好挡住苏蕴明的视线,她看不到陈旸是什么表情,也懒得理了。她又是深深一揖,也不告罪告退,就这样转身大步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军令状(这章完)

虽然背对着陋室草堂疾走,苏蕴明倒也能猜得到诸人千奇百怪的表情,她有些得意地忍住笑,既给了不听话的小孩儿教训,又让那帮子人当着皇帝的面发作不得,一箭射下两只鸟儿,真是爽哉。
尤其是当众给皇帝甩脸这种事,她在皇宫里是不敢做的,在宗阳书院就不同,这里是薛家的地头,也就是她的地头,既没有御吏闲得蛋疼参她一本,也不怕在场的书生敢出去乱说,除非他们敢同时冒着得罪皇帝和薛家的风险。说了也不怕,她这点子事,可以说是恃宠生骄,也可以说是梗梗傲骨,到时候风向会往哪边转,用小指头猜都知道。
离草堂渐远,听不到那边传来的人声,苏蕴明放慢脚步,四下张了张,白墙黑瓦的教室安静地矗立,雨好像稍微下大了一点,落在地上依然悄无声息。她找了处墙根背朝外站着,允许自己痛快地乐了一会儿。
不能白担了虚名,她想,就看陈旸能纵容她到什么程度。
正笑得开心,袖子又被扯了扯,这熟悉的触感……她赶紧收起笑容,端正表情回过头。
一大一小两张板着的胖脸,一模一样的小眼睛,可不就是朱院长父子出现在背后。
她就知道,耳报神总是无处不在,这么一会儿功夫,事情已经传到朱院长耳里。苏蕴明镇定地福了一福,道:“院长好。”
朱院长“嗯”了一声,然后木无表情地看着她,也不出声。朱小盆友保持和他爹同样的没表情的表情抬头望她,那目光那架式,苏蕴明总觉得是她在仰视他。
“请院长放心,”这种无声的威胁她最受不了,连忙满头黑线地立军令状:“即便不在这些人里选,我也能挑出优秀的辩难人才,扬我大圣国威。”
朱院长父子仍然不出声,又小眼聚光地审视了她一会儿,下雨微寒的初春天气,生把她看得汗流浃背。
似乎是确认她的信用度还没彻底破产,朱院长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做得好。”
苏蕴明条件反射地谦虚道:“不敢,蕴明惶恐。”随即反应过来——啊?做得好?不是该教训她吗?
朱院长只说三个字,这三个字说得声势非凡半点不打顿,然后转过身,背起双手,迈着四方步一摇一摆地去了。朱小盆友扯着他老子的衣摆,回头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冲她挥了挥手,龇了龇牙龈。
苏蕴明傻呆呆地望着那两父子的背影,深刻觉得,皇帝算什么?薛家家主算什么?朱院长才是终极BOSS啊,她只有在朱家父子面前才觉得自己的智商严重不够用。
身后脚步声微响,似乎又有人来,喂喂,怎么回事,她特意寻的僻静角落,怎么人人都能找过来。
她无奈地回头,周旦如披头散发大袖飘飘地从墙角拐出来,笑道:“是不是奇怪院长为什么会夸你?”
苏蕴明无语,其实她也想知道为什么这厮能够随时随地出现,还永远都这么骚包。
见她点头,周旦如动作潇洒地将垂到胸前的散发往后一撩,道:“皇上忽然驾御书院,这次咱们是赢得输不得,院长压力很大,敢怒不敢言哪。”
这么一说,苏蕴明立刻明白了。因为陈旸不合规矩的举动,把一场无关紧要的国际赛事弄成了外交大事,虽然风险与机遇并存,但当官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朱院长压力山大,夜里做梦不知道多想冲少年皇帝脸上来上那么一拳,啐上那么一口。所以她得罪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人的脸都不要紧,只要顺便也打了皇帝的脸,让朱院长出这一口恶气,那便是“做得好”。
想通了这里头的关系,苏蕴明只有苦笑,要是让朱院长知道皇帝是她招来的……她打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周旦如在旁边看她面上的表情戚戚,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以为她担心比赛的事。他长臂一伸,很哥俩好地来搭她肩膀,悠悠地道:“怎么样,你心里有数没有,需不需要哥哥我推荐几个人才?”
苏蕴明侧身让了一让,他便搭了个空。周旦如此人崇尚晋人风范,成天摆出一副狂生的派头,对男女分际没那么重视,平时她因此与他相谈甚欢。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又想叹气,同事友爱也要避嫌,京生被打那件事理智上来说不是陈旸干的,但她时至今日仍然有一眯眯怀疑,谁叫少年皇帝是个醋缸。
周旦如没搭到她的肩膀,手臂从空中划过,他也不以为意,就势又拨弄了一下头发,又道:“我说真的,我有几个学生是刀笔吏出身,口齿伶俐,就是胆小了点,见不得大场面。不过这种人大都贪财,只要许以厚利,我保证他们全力以赴。”
“谢谢,不用了。”苏蕴明道,她刚才向朱院长的承诺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她也不用谦虚,要说系统地培训辩手,这个时代能胜过她的还真没有。朱院长的想法有个误区,口才这种事,并不是几天的突击短训就能脱胎换骨的,就算你语速飞快咬字清楚,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是白搭。大圣朝的教育基本都是文科教育,文科生的逻辑思维能力普遍较弱,而一个好的辩论选手,需要长时间的逻辑思维训练,既能发散,又能抓住重点,做到一句话拐十八个弯把别人都绕晕了你还能从容地走出来。再佐以敏锐的观察力、强盛的表现欲、广博的知识面——不用你什么都精通,但你什么都得知道一点——最后,还要脸皮够厚、够无耻,心里明知道是胡搅蛮缠脸上还能做出从容不迫以理服人的样子。只有这些都做到了,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辩论选手。
曾经的最佳辩手苏蕴明胸有成竹地微笑,就像她对朱院长说的,在大圣朝的宗阳书院还真能选出这样受过后世辩手培训的人才。
不多不少,四十八个。
四月初二,千呼万唤的使团终于姗姗而来。
卯时不到,天还没有亮透,宗阳书院东翼的深处一点活动的人声都没有,韩竹乎像任何一个他那样岁数的老人一样躬着背一步一顿地走来。老太监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知道新主人是极修边幅的,在细节上很讲究,为人属下当然也必须讲究。
奇怪的是,看着步态慢,却仿佛一眨眼,韩竹乎便停在了苏蕴明的小院门前。四下无人,老太监虽然和君子没什么关系,却也知道不歇暗室的道理,并没有因为没人看见便有所懈怠。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只敲一响便退开,弯腰埋头,恭恭敬敬地候着。就像苏蕴明每次默默感叹的,不听他说话、单看他的架式,实在是一个极规矩老实的仆人。
而事实上——晨光中的老人均匀地深吸气,在等门的同时慢慢地感受着体内真气运行——韩竹乎自己知道,他已经足三十年没有亲自伺候过人了,即便是先皇,对待他的态度也更像得力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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