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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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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活救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一切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要送也没有东西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送过,”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老样子。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许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两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反正都一样,在街上见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样。刚刚交上朋友,刚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一个孩子叫纽什卡,还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棍走路,是个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兄弟,丘尔卡跟我都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己闹别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闹!”当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同时我知道谈恋爱的粗俗含义。我便不高兴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真可怜,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冲冲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子姑娘。她从台阶口走到院子里来,失手把拐棍掉了,两只洁净的手,攀着栏杆档子,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那么瘦小纤弱。我想把拐棍捡起来给她,可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办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 

“你的手怎么啦?”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这院子里的吗?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呢!” 

她叹一口气补充说: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衣服,虽然旧些,可是很整洁。头发梳得很光,编成又粗又短的发辫,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眼睛里,静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脸。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的整个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说: 

“请不要碰着我!” 

朋友们干吗要爱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说。“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嘴,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别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爱抚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好吗?替别人尽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象牵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湿,风不息地呼啸着,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着脚。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抬头望一下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并且低低地说: 

“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人家越远,四边越显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无底,好象永远吞没了月亮和星星。不知从哪儿跳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害怕地靠紧了外祖母。“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躲起来了,鸡不是已经叫过了嘛!” 

她把狗叫过来,抚摩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孙儿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一齐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来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沙糖般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样。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是有用的!啊哟,阿廖沙,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黄金—— 

这黄金呀,正是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祖母又说了: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怎样过活呢?’她就说:‘我靠老天爷保佑,还能有别的什么盼头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重又飞快地紧凑地过去了,感想象一条宽阔的河流,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新的东西。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憋气,有时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尽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机会碰见那个瘸子姑娘,跟她说话,或是一声不响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声也是愉快的。她跟柳莺一样清丽,又会讲顿河哥萨克的生活,讲得很动人。她叔叔在那边油厂里当机师,她在他家里呆过很久,后来,她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跟前当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青年人跟姑娘们到公墓地去跳环舞,大人们上酒馆,留在街上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占住了长凳子,大声地嚷嚷着,争吵着,说别人的闲话。孩子们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亲们瞧着他们玩儿,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的。喧闹声几乎把耳朵都震聋了,这种快乐叫人难忘。因为“大人”们在旁边热心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劲,用特别饱满的精神和火一样的决胜心对待所有的游戏。可是无论玩得多起劲,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还是有一个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夸功。 

“瞅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头。 

早先不管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老是变成敌对方,比赛灵巧和力气,常常闹得啼哭打架。有一次,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结果闹得大人们出来干涉,象对付狗打架一样,用冷水泼他们。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没有毛病的脚在地上跺着,打架的滚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们撵开,害怕地嚷道: 

“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疯女人似的转动着。 

又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惨,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边,蹲着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着牙齿,颧骨突出的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怕。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低声地说: 

“等着吧……我会用砖头砸破他的脑壳的……瞧着吧!” 

丘尔卡骄傲起来,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衣袋里,象到了结婚年龄的小伙子一样,在街心溜溜达达。他学会了无赖腔调,从牙缝里滋口水,还向人说: 

“我快学会抽烟了,试过两次,可是恶心得很。” 

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着一个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认为好象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拾来的骨头、破布和各种废物分开来,柳德米拉摇摆着身子,挥舞着右手走来。 

“你好,”她说着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跟你一起的吗?” 

“是。” 

“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跟我们好,这都怪你,他们俩都爱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的脸红了,但却讥笑地回答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怪我呢?” 

“你干吗叫他们爱你?” 

“我没叫他们爱我呀!”她气冲冲地说着走开了,又说: 

“这真是无聊!我比他们都大,我十四岁,对年长的姑娘不能谈爱呀……” 

“你懂得什么!”我想气气她,提高嗓子说。“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子,完全是老太婆了,还跟小伙子胡闹呢!” 

柳德米拉回过头来朝着我,把拐棍深深地截进了院子的沙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懂呢,”她急急忙忙地,嗓子里含着泪水,可爱的眼睛发出娇艳的光,说道。“女掌柜原来就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碰我一下,撩我一把什么的……你还是去念念《堪察加女人》那本小说吧,去念念第二部再来开口吧!” 

她呜咽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理。我的朋友为什么要撩拨她呢?他们还说是爱上了她…… 

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糖,打算在她面前弥补我的过错,我知道这是她喜欢吃的。 

“你要吗?” 

她装作生气地说: 

“去吧,我不跟你好!” 

但马上把糖接过去,责备我: 

“也不用纸包一下——手那么脏。” 

“我洗过,只是洗不干净。”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这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对我说:“喂,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好吗?” 

我们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后来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间去,那儿虽然很阴暗,但可以坐在窗子边。窗子正对一个肮脏的拐角,两旁是板棚和邻家的屠宰场,很少有人向那里张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条瘸腿搁在长凳子上,一条好腿踩在地上,又皱又破的书本挡着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声调,念着一连串难解的枯燥无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动,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对严肃的眼睛,象两个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顺次地移动着。有时小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嗓子带着颤音,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试着抓住这些字句,把它们改成诗歌,将句子上下搬动,这就完全妨碍我去了解书中的故事,不知讲些什么了。 

狗在我的膝头上打瞌睡,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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