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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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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样,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大概是从这晚上起,我就对她失掉了兴趣,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渐渐跟这位女友疏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树木,一边伸展到奥卡河,一边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接连下去。在这座蓬松如盖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

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自己的所有,他们捡枯枝,伐枯树,有机会时,对好树也不放过。一到秋天,要准备过冬柴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里带着绳子,到森林里去。

这样,我们三个人,拂晓时候,就在银绿色的露湿的野地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在奥卡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上空,小丘上的葱翠的果园和教堂的金黄色的圆屋顶上,俄罗斯的懒洋洋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微风缓缓从平静浑浊的奥卡河上吹来,金黄色的毛莨被露水压低着脑袋,轻轻摇晃,紫色的风铃草也垂着脑袋,五颜六色的蜡菊在贫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脸,称做“小夜美人”的石竹花开放出红红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队黑幢幢的军队,向着我们迎面开来。云杉撑开翅膀,象大鸟,白桦树象小姑娘,沼地的酸气从田野上吹来。狗吐着红舌头挨着我走,它不时停下来嗅嗅地面,莫名其妙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顶没有遮阳的旧帽,眯缝着眼,莫名其妙地笑着,小心地移动着瘦腿,好象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上褂,黑裙子,头上蒙着白头巾,象在地上滚着一般地走,很难跟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的兴致越高;他用鼻子从容不迫地呼吸着,不时发出感叹声;他先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说,后来,他象是陶醉了,说得快活而又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谁种植起来的,是上帝的风,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大的……年轻的时候我当船夫,到过日古利……唉,列克谢,我经历过的事,你是见不到的了!奥卡河上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罗姆,另一头越过伏尔加河一直延到乌拉尔,大极了,真是无边无际……”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着眼睛。他被道上的小墩儿绊得踉跄着,嘴里还是在若断若续地叨念着。这些话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们撑一条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开到马卡里去赶集,管事的叫基里洛,是普列赫人;船工长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象叫阿萨夫……船开到日古利,上游的风迎面吹来,气力使尽了,我们就下了锚,晃动起来了。我们上岸烧饭吃。那时候正是五月,伏尔加河象大海一样。河里的波浪象千万只白天鹅成群地向里海飘去。日古利的绿色的春山,伸入云天。空中白云流荡,太阳光象敷金似的洒在地上。我们一面休息着,一面欣赏风景。河上吹着北风,很冷,岸上却又暖又香!到了傍晚时候,我们那个基里洛(这个人很厉害,已经上了年纪)站起来,脱掉帽子,说道:‘嗨,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当你们的仆人啦。你们各自听便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伙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对老板负责了,那怎么办?——人无头不能行呀,虽然这儿是伏尔加河,在单线道上也可以迷路的。这群人都是没有理智的牲口,可怜他们做什么?我们都骇怕了。可他已打定主意,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当你们的牧人了,我到森林里去!’我们要揍他,把他捆起来;有的人却犹豫不决,喊着‘慢来!’船工长鞑靼人也同样大声嚷道:‘我也走!’这可糟了。这个鞑靼人跑过两趟船,老板都没有给工钱,现在第三趟又赶了一大半——赶完这一趟,就可以拿很多的钱!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这晚上,就有七个人离开了我们,留下的不知是十六个还是十四个。这就是森林闹的呀!”

“他们落草当强盗去了吗?”

“也许当了强盗,也许当了隐士,那时候没有人管这种事……”

外祖母画了一个十字:

“至圣圣母啊!人们,都是可怜的。”

“谁都有脑筋,谁知道恶魔会把你拖到哪里去……”

我们沿着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枞林中潮湿的羊肠小道,走进了森林。我觉得,象普列赫人基里洛那样逃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挺好。在森林里,没有爱唠叨的人,也没有人打架和醉酒;在那里,外祖父的讨厌的吝啬,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一切使人压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

“得吃一点东西了,坐下来吧!”

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盐,用布包着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哎呀,好婆娘,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够大伙吃的……”

我们靠着制作桅杆用的古铜色的松树干坐下,空气中饱含着松脂的气味。微风从野地拂拂吹来,摇动着木贼草。外祖母用粗黑的手采摘各种野草,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治疗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狭叶柳叶菜,还有一种叫鼬獨的满是尘埃的草的神效。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树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却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躲进密林里去了。她在粗壮的树行中慢慢地走着,象潜水一样,老是把腰弯向散满针叶的地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来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还不多!上帝,你总不给穷人方便。蘑菇是穷人的美味呀!”

我留意着不叫她发现,默默地跟着她走,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谈话。

可是她发现我了。

“你打外公那儿逃来啦?”

说着,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长满青草,好象披着一件华丽的绣花衣。她说:有一次,上帝对人类发怒,用洪水淹没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圣母把采摘来的各种种子藏在篮子里,请求太阳说: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了这个,万人都要赞美您的恩惠!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播在地上。上帝瞧见地上重新长满了草木、走兽、人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便问是谁违反我的意旨,干出这样的事?于是,圣母便向上帝忏悔了。原来上帝瞧见地面上光秃秃的,已经很痛心。因此,他便对她说: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爱这个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郑重地问:

“难道这是真的吗?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吗?”

这一下,外祖母可吃惊了:

“这话谁告诉你的?”

“学校里,书上写着的……”

这样,她放心了,便劝我道:

“你把那些书上的话丢开,忘掉它们!书上全是胡说。”

她悄悄地、快乐地笑起来。

“都是瞎编,糊涂虫!有上帝,他却没有妈妈!那么,他是谁生的呢?”

“我不知道。”

“这倒好!学到了一个‘不知道’!”

“神父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么,她叫马利亚·亚基莫芙娜吗?”

外祖母生气了——她站在我对面,严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要是再这样想,我就狠狠揍你!”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向我解释:

“圣母早就存在了,她比谁都早,圣母生了上帝,以后……”

“那么基督呢——他怎么样?”

外祖母发窘地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基督吗?……嗯,嗯,嗯!”

我看到我胜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涂起来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们在森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几缕阳光直洒下来。在林中和暖舒服的地方,静静地鸣响着一种特别的、梦一样的、催人遐想的喧声。交喙鸟吱吱地叫,山雀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笛,爱嫉妒的金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蜡嘴鸟,沉思地吟咏。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跳,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脑袋,正窥伺着青蛙,松鼠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掠过。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想看得更多些,走得更远一些。

松树的树行中,呈现出透明的、形状象巨人身影一样的薄雾,随后又在绿荫中消失。绿荫深处,隐约透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好似绣上了越桔丛和干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张美丽的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绿草中。蘑菇发出浓郁的香气,刺着人的鼻孔。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叹一口气,祈祷了。

她在森林里好象是周围一切的主人和亲人。她跟熊一样地走着,对看到的东西都表示赞赏和感激。好象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暖流,注满了林中。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伸起来,感到分外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当强盗多好呀,抢劫那些贪心的富翁,把抢来的东西散给穷人——让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恶狗那样咬来咬去。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统统告诉她:人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不好,他们怎样粗暴地、使人难过地彼此埋葬在恶劣的沙地里。总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必要的伤心事啊。圣母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让她给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万事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尽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从我,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是一个孩子,但这个没有关系,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进一个深坑里。树枝条划破了我的腰,擦掉了我的一小块后脑皮。我坐在坑底松脂一样粘的冷泥里,没法子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嚷,去惊动外祖母。可是,我还是叫她了。

她赶紧把我拉出来,画着十字说:

“谢谢上帝,幸亏这个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泪,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了一洗,用一种止痛的草贴了伤口,又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扎好,带我到看守铁路的小屋里。——我没有劲了,不能走回家去了。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

“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都很乐意地答应我。我们就这样过了整个夏天,直到深秋,采着药草、草果、蘑菇、硬壳果之类。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卖出去,就这样维持生活。

“饭桶!”外祖父厉声骂我们,虽然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吃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静和舒适,当我浸溺在这种感觉中的时候,我的一切忧愁都消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掉了,同时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警觉性,我的听觉、视觉都更加敏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万人中最高贵的人,世间上最聪明最善良的人。她也不断地加强我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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