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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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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

廖衡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蓝丝绒蒙面的长方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挂珍珠项链;晶圆莹白,每粒有黄豆那么大,不免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终于问了出来:“真的珠子?”

“当然是真的。不过,是日本的‘养珠’”。廖衡答说:“我花一千块钱,在日本洋行买的。”

一见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礼,花君老二自然很高兴;当时就对着镜子将项链戴上,回过头来,微笑着让廖衡欣赏。

“也只有这么白的皮肤,戴了才好看。”廖衡说完,披着大毛巾进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望着铜床,脑际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与吴少霖在这里的影子。

“那天——”

那天先是挣扎,接着是合作,吴少霖自然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你的鬼把戏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着,“以后再也不出你这种断命堂差了。”

接下来便是吴少霖为她去弄了镜箱来,看她重新梳头,同时谈廖衡。

“老廖这趟来,能弄多少钱?”她不称廖衡为“廖三爷”了。

“那可不一定。”吴少霖答说:“大概万把元总有的。”

“他跟我说过,要娶我,问我有多少债务?我说有五、六千。他说,他替我还了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说是。你倒想,这趟他有了这么一注财香,如果真的给我五六千元,我怎么办?”

吴少霖想一想说:“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随口一句话。”花君老二微皱着眉说:“如果他要认了真,事情可不好办。”

吴少霖心一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机会氵忽个浴。”

苏州话洗澡叫“氵忽洛”,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话,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找个冤大头灌米汤,替她还了债,“摘牌子”从良,嫁过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不安于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个澡,浑身轻快,故而有此行话。

“我,”花君老二摇摇头,“这种事我做不出。”

“不错。你本性善良,‘氵忽浴’那种存心寻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个办法,你跟我。——”

他故意话说半句,从镜子里窥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愣,仿佛觉得他匪夷所思似地,便不肯说原来想说的话。

“你跟我到那里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来只是陪他去逛一逛,用意当然是避开廖衡的纠缠。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

也不知道吴少霖已经下了决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吴少霖觅到了一种据说是明朝宫方的兴奋剂,只记得再续前欢时,被摆布得欲仙欲死,又爱又怕;第二天照镜子,发现两个黑眼圈,为班子里的姊妹取笑了好几天。

※※※

先让他尝了甜头,然后要开始谈判了。“三爷,”花君老二问道:“你从前说过,替我还债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廖衡答说:“我倒问你,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不过,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说道:“你那里学来的‘文明辙儿’?”

“还不都是你们议员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好。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厌旧,玩厌了往上海一走,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哪里会有这种事?”

“那可说不定。世界上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几时有过‘负心女子痴心汉’?”

“‘痴汉等老婆’是句俗语,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没有说他老婆负心啊!”花君老二说道:“那痴汉是个色鬼,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闲话少说。”他问:“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你得给我一笔‘爱情保证金’。”

“又是一句‘文明辙儿’。”廖衡笑着问:“数目呢?”

“当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发财。”

“你眼前就有财要发了。”花君老二说:“如今的议员老爷,谁不是荷包里‘麦克麦克’的?”

“那不过几千元的事,算得了甚么?”

“你不会多拉几个人?”

“咦!”廖衡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懂这套花样?”

“吴三爷告诉我的。”

“吴少霖?”

“是啊!”花君老二乘机说道:“吴三爷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你的事托他办好了;他一定会替你出个好主意。”

廖衡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会了我的朋友以后再说”

“那是个甚么朋友?”

“别问了!”廖衡答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问你朋友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总可以问。”

“当然。你要问甚么?”

“还不就是爱情保证金的事。”

“好吧!”廖衡点点头,“我给你就是了。”

就这时有人来敲门,廖衡以为是侍者,大声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吴少霖,“喔,”他歉意地笑着,“没有打搅吧?”

“没有,没有!”廖衡很客气地说:“请坐。”

“我以为老二已经走了。”吴少霖说:“长夜迢迢,怕平老寂寞,想来陪平老谈谈。”

“好极了。”花君老二接口,“我本就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

“怎么?”吴少霖说,“我这一来,好像替平老下了。逐客令,未免太杀风景了。”

“不,不!”廖衡倒是巴不得花君老二早走,免得她老钉着问“爱情保证金”,所以索性再说一句:“劳你驾,看看跟老二来的人,在那里。”

“好!我来送。”

送出房门,花君老二将刚才与廖衡谈话的情形,约略说了些;谈到她保举他为廖衡奔走这一点时,吴少霖开口了。

“他怎么说呢?”

“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算盘;你好好儿跟他谈一谈。”花君老二又说:“反正我逼着他要钱,他就得想法子去找;只要你把他的法子想好了,自然归你经手。”

“言之有理。”

“平老,这会儿才九点多钟,我想陪你到东江米巷坐坐,不知道有兴趣没有?”

“喔,”廖衡问说:“是甚么地方?”

“那里有家罗宋咖啡馆,有一双姊妹花,是尼古拉二世的侄女儿,真正金枝玉叶,封过公主的。”

“好,好!”廖衡兴趣盎然,“我去见识见识白俄公主。”

于是廖衡穿上长袍,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司的克”;相偕出门坐车,到了东江米巷奥国公使馆附近停了下来,只见铁栏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花坛,上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知是希腊神话中那二个仙女,肩负水瓶,上面刻着英文,是这家咖啡馆的招牌,译音是“露妮西蓝”。

吴少霖领头,推进门去,灯光幽黯;闭一闭眼再睁开,看清楚客人不多,便挑了隐僻的桌子,与廖衡坐了下来。

“吴先生,你好!好久没有来了。”

说的是一口关外口音的京片子;廖衡仔细打量这金发美女,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丰腴,笑起来极甜,便顾不得她递过来的菜盘子,先要搭搭讪。

“你的中国话,说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谢谢你。贵姓?”

“我姓平。”廖衡故意不说真姓,“你呢,叫甚么名字?”

“我叫凯萨琳。”

“喔,很尊贵的名字。”

凯萨琳微笑不答,吴少霖便问:“娜拉呢?”

“她今天不舒服,没有来。”凯萨琳问:“要咖啡还是酒?”

“平老,如何?”吴少霖问:“我看喝酒好了?”

“喝酒也只能来杯Cocktail”

“这里有种鸡尾酒很有名,叫做‘生气的娜拉’,不妨尝尝。”

“这个酒名很新奇。”廖衡问说:“怎么叫‘生气的娜拉’?”

“是伏特加调的,加蜜、加薄荷,又辣、又凉又甜,就像娜拉生气的样子。”

“这是吴先生发明的。”凯萨琳补充道,并说:“酒很烈。”

“烈酒不行。我不要‘生气的娜拉’。”廖衡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微笑的凯萨琳’。”

“这也是新发明。”吴少霖转脸叮嘱:“看你怎么调出微笑的味道来?”

凯萨琳笑一笑,点一点头;回身财长发一甩,别有一种飘逸而粗犷的韵味。

廖衡偏着头视线钉住她的背影,吴少霖看他色迷迷的神态,便试探着说:“平老,细巧菜吃惯了,偶而吃顿‘罗宋大菜’也不坏。不知道平老有兴趣没有?”

廖衡一听最后那句话,脸上就像开了个表情展览会,怪态百出;然后将脑袋凑过去问:“有兴趣怎么样?”

“如果有兴趣,操刀一割,只凭我一句话,就可以‘绑上法场’。”

“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谓予不信,平老试一试如何?”

“我信,我信。”廖衡连连点头,“不过,我对我自己信不过。”

“此话怎讲?”

“怕受洋婆子的‘胯下之辱’。等我把胃口养好了,再来吃这顿‘罗宋大菜’。”

吴少霖心知他刚刚与花君老二圆了旧梦,精力不济,所以不再怂恿,只说:“随平老高兴,反正包在我身上。”

“等我养精畜锐,过一天来麻烦老弟。”

“有事弟子服其劳。平老,”吴少霖急转直下地说:“闲情逸致,暂且抛开,请谈正事如何?”

“闲情逸致,随时可找。老弟台,你倒说说,你的所谓‘正事’是什么?”

“平老交游广阔,慷慨仁厚,人缘极好,相信总还有别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不知道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当然有。”廖衡沉吟了一下说:“不过,老弟,恕我直言,我怕你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含义很多,也很深;吴少霖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平老”,他说:“请你暂时不要说破,等我来猜一猜”——

“好,我有‘微笑的凯萨琳’作伴,你慢慢想好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见凯萨琳托着银盘,冉冉而来;到得面前,她将两杯胡乱调配的鸡尾酒摆在桌上,微笑说道:“两位慢慢用。”

“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不好?”廖衡拉着她的手问。

“谢谢,我不敢破例。”

这表示陪坐为行规所不许,廖衡自然不便勉强,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放她去了。

其时吴少霖已经想明白了,廖衡手中有张名单,名单上的人会听他的指挥;但可能代价不轻,所以怕他挑不动这副担子。倘是如此,自不妨谈谈;反正自己挑不动,有人会挑。眼前必须弄清楚的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副“担子”?

“平老,”他这样说:“你能不能让我试一试,看我挑得起来这副担子不?”

“当然,我应该给你一个试的机会。”

“多谢平老,请!”

他举一举那杯“微笑的凯萨琳”:粉红色的液体,加上一枚碧绿的薄荷味的樱桃,酸甜而凉,易于上口。廖衡喝了一口说:“不坏!这趟得交老弟,是一桩快事。”

“多蒙平老不弃,荣幸之至。”吴少霖接下来问:“不知道那几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

“名单我暂时不能公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数目,一共十二位。”

“连平老自己在内。”

“不。”

“这样说是十三——,”吴少霖想到了一个现成名词:“十三太保?”

“我们没有想到十三太保这个说法。”廖衡微笑着点点头:“以后咱们就用‘太保’二字作为一个代号好了”

“是。”吴少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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