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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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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师傅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的,一时向左,一时向右,颠来倒去,晃得一车的人都头晕恶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个车厢弥满着呕吐物的气味,靠窗的人把窗户开到最大,后面的人便嫌风大迷眼。旁边又有人说关窗关窗,冷死了。有人要关,有人要开,转眼就像有战事发生,但微弱的抗议声刚起,又忍了回去。
女青工们嘤嘤涴涴地低声啜泣,不多时车厢里一片哭声。
关了车窗闷,开了车窗冷。有人便骂起来了,说,这破车,连窗子都不会设计,哪里像我们上海的电车,窗是摇下来的,要开多大缝就摇下来多少,又不会吹痛面孔,又透了气。
他这话一落,一车的人都开始说话了,七嘴八舌,说上海如何如何好,大马路如何如何宽,那里像这里,山里山,弯里弯,全部是山,路窄得车子像是要翻到山下去,开了几个钟头,一个人都见不到,不晓得有多少山。
景物是单调的在重复,就算有带着新奇感的人看久了,也觉得疲倦了。车窗外有些山花在开,一晃而过,也认不出是什么。
重重大山,路像一根带子,绕着山兜圈子,慢慢盘到山顶,又向下来回来去绕。
回忆告一段落,哭泣的骂娘的呕吐的沉默的,一个个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连司机都犯了困,眼皮一重,忙惊了一下,点起一根飞马牌香烟,醒醒神。
司机没话找话,对押车的叶师傅说:“老叶,讲讲话,不然我要睡着了。”
老叶师傅也点了一根大前门香烟,抽一口,说:“好呀。讲啥呢?”
“随便,只要讲得好听,不让我打瞌睡就来事了。”
老叶弹弹烟灰,“个么我讲,昨天我一付牌,三只皮蛋最大,带一对七,老K爱司一只都没有,就一只大怪,就被我冲了前头,跑掉了,捉了三家,赢了他们一块三角。”
“喔哟,你们打了这么大的吗?捉三家可以拗这么分。几角一张?”司机听了眼热,瞌睡不知哪里去了。
“一角钱一张,还好了。主要是有一家被我全关,一把牌一张都没逃脱。我打牌是老手了,眼睛瞄一瞄,就知道谁手里有怪有将。有的人笨是笨得来,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好,东插插,西叼叼,就是不舍得出。我讲给你听,牌要理得短,跑起来才快。‘葫芦’搭‘姐妹’,‘顺子’搭‘驼背’,一串串地掼出去,千万不要一把‘顺子’从3连到‘皮蛋’,就不舍得拆开,以为会上手。留来留去留到后来,全部捉牢。关十三张就算三十,你说要拗多少分?”叶师傅说起牌经来,顿时滔滔不绝。
司机赞同他的手法,“是的是的,牌一定要短。等到了厂里,我们再叫两个人来,打两把。”
叶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除了牌要短,还要会看脸色,还要会记牌,还要看台面。有的人就捏紧手里几张牌,外头人家出了什么牌从来不管,这怎么打得好牌呢?好比我刚才说的那把牌,我有三个7,一对7搭了三只‘皮蛋’做了‘葫芦’,剩下的一个七我走了‘顺子’,外面只有一个7,有人已经出了,个么外面就有许许多多的3456,他们没了7,组不成‘顺子’,只好一个个走,这要走到几时去?一把散牌,全部都是被我关的对象。”
“老叶你是老手啊。”司机赞叹说。
“那当然,我‘老叶子’的绰号不是白得来的,”老叶师傅说:“我在我们厂,打得比我好的人没几个。”
上海话中,把一张扑克牌叫一张“叶子”,老叶师傅姓叶,又擅长此技,自然会被牌搭子贯以“老叶子”的绰号,他也不介意,反而引以为傲。一上牌桌,动辄就是我老叶子如何如何。“老叶子”这个绰号叫开后,在车间里,工人背地里提到他,也是管他叫老叶子,只有当面才尊敬地叫一声老叶师傅,或是叶师傅。
老叶师傅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岁左右,人又精精瘦瘦的,看上去实在不怎么起眼,但口气却不小。他进厂早,手艺好,不过几年就成了厂里的高级技师,手上的活没有他拿不下来的,经常搞点小革新小改进,在厂里是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将,多少技术员都要向他讨教。要不是没念过大学,连工农兵大学生都不是,他早就应该被评上技术员了。但他有这一身的本事,在厂里很吃得开,有时有点轻巧细致的活都让他去,这次去上海迎接新职工,自然算个巧宗,别的人没份,他是第一个写进名单的。回上海迎新,出的是公差,顺便行点私事,回家看看父母,荡荡大马路二马路,吃吃绿杨村的点心,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差。
司机和老叶师傅说了一阵话,瞌睡虫被赶走了,车子开得飞快。
老叶师傅吹了一阵牛皮,嘴巴干了,拿起军用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这壶茶下去,就不太平了,说:“老王,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看这些小赤佬也屏不牢了。”
司机老王说:“晓得了,弯道上不能停车,等我开到一段直的地方。”
这直的路段一直没有出现,有女青工实在不行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憋得脸发白,忍不住小声央求说:“司机师傅,好把车停一停吗?”
老叶师傅回头大声说:“马上就停,再屏一歇。”
男青工女青工估计都被尿涨得早醒了,听了这话吃吃地笑起来,车厢里又活泛起来。
总算在一个平缓的地方停了车,老叶让全部人都下了车,大声说:“男同志在车子左边,女同志在车子右边,各就各位。”手一挥,把男女青工分成两队,让他们就地解决。
男青工在路边一字排开,解开裤子钮扣,哗哗地就向下浇水。路基下面就是生满杂树的山林陡坡,有男青工流里流气地大笑说:“行人到此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
一众男青工全部大笑。
右边的女青工们急得哭,有人小小声叫老叶师傅,“老叶师傅,此地没厕所呀,我们怎么办呢?”
老叶在车头那边回答说:“要不怎么叫你们在右边呢?这汽车就是围墙了。你们自行解决。放心,没人敢偷看,谁要敢往后迈一步,老子一脚把他往下面踢。”
女青工又哭道:“勿来事呀,勿来事呀。老叶师傅,勿来事的呀。”
老叶师傅到底是成了家的人,知道女同志面皮薄,有的还有特殊要求,便吼一声说:“小赤佬们,跟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男青工们果然面朝陡坡,鬼哭狼嚎一般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女青工看看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就地解决。男青工的歌声盖过了悉悉苏苏的声音,稍微让她们好过一些。
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老叶师傅说:“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起!”
男青工们在他的指挥下接着唱《打靶归来》,两首歌唱完,女青工们已经回到车里坐好了,红了脸看着窗外,不敢向男青工们看一眼。男青工们唱了两首歌倒唱发了兴,革命歌曲不唱了,改唱流行歌曲。
一个皮肤黑黑的男青工唱:“正月里的初三,我白相了苏州的虎丘山。人山人海交交关,上海滩的小阿妹小拉三……“
他一首市井小调才唱了一半,就被老叶师傅喝断:“这位小同志,这车上还有女同志,注意一下影响。这种流氓歌曲不好唱,听到吗?”
那唱歌的黑反肤青年讥笑一下,“我没唱完,你怎么知道是流氓歌曲?老师傅你是不是也会唱?一道唱嘛,有啥啦?坐这个车子闷得死人,唱唱歌活跃一下气氛嘛。这么大的灰尘,这么远的路,我们都坐了五六个钟头,屁股都坐出老茧来了。”
老叶师傅冷笑一声说:“才五六个钟头,有什么好叫苦的?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呢。”
一车的人听说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顿觉无望起来,有女青工又开始哭了。
黑皮肤青年也不说话了,闷头坐下,嘴里骂道:“碰着赤佬了,啥个穷地方,坐个车要坐十二个钟头。”
这辆车从早上五点集合,六点发车,车窗底下是一张张爷娘哭泣哀伤的脸。这次共有四百多青年职工分几批开进小三线,这一拔有十辆大客车远送新职工外,还有十几辆卡车随车运装在上海采购的生产资料、机床、职工的行李、后方基地必需的生活物资。二十多辆车子浩浩荡荡往山里进发,开到中午,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这一路除了山还是山,好久没有下雨,山区公路黄土扬尘,人人一头一脸的灰。有人初进山时还有兴趣看风景,毕竟在上海从来没有爬过山,长风公园挖湖泥堆出的山就算是山了,但五个钟头的山看下来,不厌也厌了。
沉默之后,肚子也饿了,有人翻行李,把昨晚家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吃。椒盐小胡桃,奶油兰花豆,猪肉鸡仔饼,杏元小饼干。虽说这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城镇居民购买食物都凭票,但到底是上海,商店里还是有副食供应。孩子远赴安徽山里的小三线工厂,家里再紧张,也会备上两样零食,路上有十二个钟头呢,一路上没有吃的没有水喝,怎么过呢。
小三线
“小黑皮,”有人喊那个黑皮肤的青年,“你原来是自行车厂的吧?我上次去自行车厂打篮球,像是见过你?”
小黑皮回头看看叫他的人,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一个男青工,坐着个子都要比旁边人高一截,确实是个打篮球的料。虽然“小黑皮”的称呼不怎么好听,还不算是一种礼貌上的叫法,但他从小被人叫做“小黑皮”都听惯了,也就不生气了。并且那人脸上是带着一种结识新朋友的笑容,又是打篮球的,比一般的青工还要有脸面一些。能够代表一个厂去和另一个厂打比赛,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而和篮球队员关系新近,也让人脸上有光。在工厂,从来文体积极分子都是风光的。
“我是自行车厂的,”小黑皮说:“你呢?”
篮球队员说:“我是钟表厂的。我们这一批,除了你们自行车厂,我们钟表厂,还有他们机床厂,其他还有机械厂、仪表厂、木器厂、铸造厂、锻压厂、模具厂,对了还有一个修建队,是跟我们一起去给我们修房子的。”
篮球队员这个厂那个厂四处打比赛,消息果然比一般的人要灵通,想想居然还有建筑队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颇让人觉得惊奇。小黑皮掏出一包牡丹牌来,弹出一支,递给篮球队员。篮球队员一看忙说谢谢,接过了,摸出打火机打着火,先给小黑皮点上,才给自己点。一包牡丹牌要四角九分,而一碗大排面才一角七分,老叶师傅和司机老王也不过抽的二角几分的飞马大前门,这小黑皮一亮手就是一包牡丹,出手真够阔绰的。篮球队员这下小黑皮也不喊了,问他:“你叫什么?”
小黑皮暗自得意,却淡淡一笑说:“刘卫星。你呢?”
“仇封建。”篮球队员说:“我本来叫仇泰安,后来自己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封建了。”
小黑皮刘卫星嘿嘿笑,说:“为什么叫封建呢?”
“泰安这个名字一听就四旧,就封建,我正好姓仇,跟封建有仇,就正过来了。”仇封建解释说,“平安电影院都改叫革命电影院了,我还不改?”
刘卫星觉得这个篮球队员是个直肠子,标准的四肢发达头脑简直的运动健将,是个可以结交的人,便起身对他后面的人说:“我们换一换如何?”
仇封建身边的人摇摇头。他靠着窗户,当然不肯换。又睡得正好,被两个人说话吵醒,心里正不耐烦,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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