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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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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兴趣,说这部电影也解禁了吗?那一定要去看看。小申,你去吗?申以澄说当然去,这是近代史,正好可以印证我们学的历史。徐长卿翻出电影票来看是在哪里,票子上面印的是长寿路上的燎原电影院,他看着票子头也不抬,对坐在他身后的申以澄说:是燎原电影院,在长寿路上。你从虹口过去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不见申以澄回答,他回头看她一眼。申以澄却别转了头,把书翻得哗哗的,轻声说:方便的。徐长卿说那好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好把今天带回去的卷子还给你。
申以澄仍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嗯了一声,又翻开一页书看起来。徐长卿也埋头看书,又抬头看看射进窗口的夕阳,梅雨过后,天气渐热。不单申以澄的一只耳朵被热得发红,他也觉得身上的那件劳动布工作服穿不住了。

花裙子

陕西北路上有一家调剂商店,徐家以往卖东西,都是去那里,这次徐长卿把朱紫容那块浪琴表依然送去那里寄售。如今政策有变,好些资本家从前被冻结的银行存款慢慢解冻,走资派被查封的家产陆续在发回,抄家物资退还的退还,连徐家被抄走的几根金条也按银行当日牌价做了赔偿。虽然损失的东西是彻底追不回了,那点赔还的钱足足比当日买黄金的价格差了许多,但本来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的,这一来,倒像是白捡的一样。十年百劫,尚有余生,已经不做他想了。
这样的行情下,寄售商店的生意竟比从前差了许多,徐长卿把表送进去,懂行的店员坐在柜台里看报纸。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接过来先听一听,再看看表面表壳,打开后盖检查一遍,咦了一声说:“保养得这么好,少见的。还在走呢。好多表送来,又不走字,又是油腻封牢,表是好表,可惜没保养好。我们接了来,先要送去清洗,才能卖得出好价钱。这块表是个好东西,零件还是原来的零件,一个都没调换过。”
“一直在上发条,”徐长卿说:“原来的主人本来就是手表厂的,懂行。”老叶在的时候,天天上发条,即使朱紫容上班时候不戴,也是由他上着发条。老叶死后,朱紫容每天晚上睡觉前上一遍,放在枕边,嘀嘀嗒嗒指针摆动的声音让夜里不那么死寂。交给徐长卿后,徐长卿看这表还在走,也是每晚临睡前上一遍,上好了再进放盒子里。每晚上发条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仪式,一遍是对老叶的怀念,又一遍是对朱紫容的想念,再一遍,想起老叶不胜唏嘘,最后一遍,朱紫容在厂里会不会受老童的欺负?
他一直留着手表在身边,舍不得把它送进寄售商店。他想过无数次由他把这表买下来,但他那点工资那点积蓄,哪里够买下这么一块旧表?他工作了两年,连一块上海牌手表都买不起。一块大三针的上海牌手表要一百二十四元,他每月工资才三十六元,除了吃饭买个人用品,每月还要给父母十元,积下的钱实在有限。他也想过问父母借钱,他们刚领了退赔的抄家物资,有这个闲钱,但这话实在开不了口。
大哥正相亲准备结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因文革而耽误的这一批大龄青年,这个时候都忙着在相亲谈恋爱结婚,那些从黑龙江建设兵团回城的知青,那些去了云南农场的红卫兵领袖,那些在崇明岛上海农场的市农,一个个回到了大上海,加入失业者的大军中。曾经的风云人物青年学生,现在不得不去街道工厂和集体单位,变成了二等公民,在婚姻的市场上被人品头论足。大龄,知青,没工作,无婚房,就这是他们的现状。在文革十年中从来不觉得重要的房子现在成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些年里适婚的青年男女都去了边疆和乡村,城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父母想念他们的面容还停留在奔赴上山下乡的火车上,一张张白净的面庞,一个个十七八岁的儿女,等他们回来,欢喜还来不及欢喜,房子已经成了他们融洽感情的最大敌人。父母们想不明白,怎么离开他们时天真纯洁无私心的小儿女,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逼着他们退休好让他们顶替工作,逼得他们住到小房间去好把大房间腾出来让他们结婚,逼他们拿出来那一点点菲薄的积蓄好让儿女们买全套的婚房家俱。没有为这个家庭做过一点贡献如今又来剥削他们的老本,不是每年都寄衣服寄猪油寄肉酱寄钱寄粮票的吗,没有感恩没有孝敬只有无没完没了的索取。房子腾出来了,工作让出来了,媳妇娶进门了,孙子孙女生下来了,空间逼窄得要人的命了。而外滩防汛墙上靠着的情侣一对对间隔只有一拳,你们谈你们的恋爱,我们说我们的爱情。
徐长卿的大哥虽然没有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但一样成了大龄青年。他在上海机床厂当一名技术员,有国营单位的铁饭碗,有学历有本事,但因为家庭出身,一直没有对象。工人出身的姑娘不肯嫁给黑五类,黑五类出身的姑娘同样不肯嫁给黑五类,通过婚姻改变现状永远是姑娘们谋求更好出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在朝不保夕的时候,结婚的需求退到了后面,青年男女纯洁得如同孩童,而当一切回归正常,情爱的饥渴汹涌澎湃,到处都是一对对等着结婚的人,再一看左右,人人已不再年轻。这也是为什么徐长卿在安徽山里看着老叶朱紫容的恩怨,看着女青工被男青工们围追堵截地表白求爱而不动心的原因。那些人因为命运尘埃落定、此生与上海无缘才有了落户当地的想法,而徐长卿家有大哥还没结婚,自己年纪也小,怎么也不会考虑谈恋爱找对象的事情。一旦找了对象谈了恋爱,接下去就是结婚,光谈恋爱不结婚那是流氓行为,而结婚就是一个表态,打算老死山里不回来了。这是他万万不愿意了,先前是没有希望只好混日子,现在是希望就在眼前了,就看自己是不是抓得住。
当他在为手表上发条的时候,一下一下就等于是在拷问内心,我对师傅是一个什么感情,我是不是可以为她牺牲前程?每上一天发条,就问自己一遍,问来问去,始终没有答案。但朱紫容迫切需要这笔钱缴罚款,实在不能再把手表藏着不卖,只好选一个礼拜天把手表带去了寄售商店。这个行为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终结,他既然没有能力买下这块表,同样没有能力为自己和朱紫容做些什么。
他寄售了手表,心里怅然若失,转去乘了往长寿路的车子,到了电影院门口,略站一站,就见一个穿了白色短袖衬衫碎花百褶裙子的美貌姑娘出现在电影院前。电影院从来都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最好场所,去早了等着开场的男人们闲站闲聊,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就看哪个姑娘好看,这一下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姑娘,登时眼睛都直了。
这个时候,城市里最热闹的马路上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裙子飘过了。就算上海这样的城市,曾经是中国最时髦最麾登的城市,裙子也久不现于市上。只是到了这一年,电影解禁,政策松动,才有大胆的女青年把从前祖母穿过的旗袍剪去了大襟,改成旗袍裙来穿,把母亲穿过连衣裙剪去上衣,改成辑塔克的短裙来穿。即使是这样的改良式裙子,也只在南京东路与外滩穿了走走,展示一下裙子的美丽与腰身的婀娜,像长寿路这样略显偏僻的地方,裙子是不肯现身的。因此男青年们就算在南京东路和外滩已经细细较欣赏过裙子了,这时看到这条百褶裙,依然看直了眼。
徐长卿也不免多看了一眼。这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个个女青年都有一件,夏天是主要服装,春秋天衬在外套里,翻出白领子来,显得俏丽又利落。而这件衬衫吸引人注意的关键是,这是一件短袖衬衫。别小看袖子的长短,长袖意味着这是“衬”衫,可以衬在外套里面穿的“衫”,短袖衬衫则是做为外衣而剪裁,袖子短了,衣服自然就要短两寸。衬衫有衬衫的裁剪定势,就像中山装一定是翻领加立领加两个贴袋两个暗袋一样,短袖衬衫就一定是两侧掐腰,前后收腰省,下摆有翘势,还有胸省和肩省。这么多的省就为了凸出女性的身体曲线,要勾出胸腰臀来。而这一件短袖衬衫就做到了。至于下面的百褶短裙,相比起这件短袖衬衫来,反倒没这么出色。印花棉布做的百褶裙,又厚又不飘逸又没有悬垂感,并不是做裙子最好的面料,只是因为它是裙子,才让人多看一眼。
等着进场的男青年目瞪瞪地看着这姑娘飘过来,连口哨都忘了吹。徐长卿看了一眼忙把眼睛挪开,不好意思看第二眼。而这姑娘却对着徐长卿走过来,笑盈盈地打招呼说:“嗨,小徐,你早就来了?”
徐长卿正过脸来,愣了半晌,才说:“小申?”
这美丽的短裙姑娘正是申以澄,她鼓足勇气穿了一条长过膝盖的半截短裙来到这长寿路,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心里已经后悔了一百遍,恨不能回家去换一条长裤再出来,佯装镇定目不斜视地到了电影院,一眼看到徐长卿,就像得了救星一样。有一个熟悉的人和她一起面对这尴尬的情况,总比她一个人要好上许多。而徐长卿就像近视眼一眼没看见她,逼得她只得先开口和他打招呼,“嗨,小徐。”
徐长卿惊了一下,忽然之间面红耳赤,他看看四周好奇的目光,觉得万分的不自在,忙问:“天气热,要不要吃冷饮?那边食品店有卖赤豆棒冰的,我们去买一根?”
申以澄巴不得躲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听他这么说,当然说好,两个人朝食品店而去,徐长卿摸出一角钱来买了两根赤豆棒冰,请申以澄吃一根,他自己咬了一大口棒冰借以降温。
刚才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朱紫容穿上这样的裙子,一定十分美丽。

电视机

徐长卿每个星期天都会去陕西北路的调剂商店看一下那表卖出去没有,可惜总是让他失望。不知道是如今这个年头是最好的年代还是最坏的年代,调剂商店的生意冷清到文革十年来都没有的程度,从前有多少好东西在这里卖呀,那个店员陪着徐长卿感叹地说。
细瓷的盘子银制的刀叉德国的相机瑞士的手表,他们见过这个城市最有根基最浪漫的一面。“如今呢,都去买人造革去了。什么人造革的沙发人造革的皮包,有一家人家的儿子,刚领了银行解冻的存款,就买了人造革把家里的牛皮面子的沙发给换了,作孽啊。那个沙发可是以前银行大班的沙发,真正意大利的手工。你看你看,”那店员指一指头顶上的一盏积满灰尘的水晶吊灯,“这个水晶吊灯,是真正的水晶玻璃的吊灯,吊在此地几年了,没有人买。你再去看看中百公司那个塑料物什做的假水晶吊灯,也要买八十块!唉,现在的人一来没眼光,二来没知识,就知道要新的,好东西都堆在灰尘里了。”
徐长卿看一眼那个水晶吊灯,好奇地问:“是真的水晶?”那老年店员说:“水晶玻璃是指含铅的玻璃,透明度高,反射光亮,专门用来做高档玻璃制品的,什么吊灯啊花瓶啊鸡尾酒杯啊。你看这个吊灯,如果房子够高的话,挂上这么一盏多少气派。”徐长卿问多少钱?店员说个价,徐长卿心里咋了一下舌,说我下个星期再来。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价钱贵呀,在有限的钱里买最实惠和相似的东西,才是上海人“做人家”的一惯做法。徐长卿的大哥要结婚了,徐家爸爸在中百公司买了一盏吊灯,就是那老店员讥笑的“塑料物什”做的。他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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