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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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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袋里是一件连衣裙,他去年夏天在中百公司买的,回来后已经是中秋了,穿不着,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朱紫容怕是根本不想碰这些美丽的衣物,现在他要走了,再不送,就没机会了。
百鸟墓
徐长卿送出连衣裙后,朱紫容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徐长卿却忙起了入学的准备,那些手续要他一个个的去办,那么多的关系:组织关系、粮油关系、档案关系、工资关系,每一个“关系”都有好几个公章要盖,他为了办事方便,住回了厂区。
申以澄还有另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男同事陈钢和他一样,这些时候在跑这些关系,十次有七次,他们会在同一个办公地点碰上,从前他和陈钢不熟,这时少不得要聊几句,从对考试时一道题的答案,到还需要办哪些手续,有了共同的话题,人也亲近了不少。只是和申以澄,倒还比从前疏淡。申以澄待他回到同事之间的程度,泛泛之交,点头而已。反倒是陈钢,对申以澄很热情。
差不多的关系和手续都办好了,徐长卿又回农场去了。一是要取东西,二是要见见朱紫容。他有许多话要和她说,如果就这样走了,他是不会走得安心的。
见他回来,农场的职工都高兴起来,算起来他是从农场考出去的,人都有一点香火情,一个单位的人总要比别人更亲一些。那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聚餐,多煮了几个菜,买了黄山蜜酒。有酒就醉得快,吃到后来,大家怀念起他们共同的城市,有的人呜呜地哭了。朱紫容坐在一边,沉默地喝了两杯。
徐长卿散席后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朵边轻声说:“师傅,明天星期天,我们去百鸟墓走走吧。”朱紫容垂着眼睛不答,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第二天徐长卿准备了一点吃食,昨天从厂区商店买的饼干,在村口问村民买的香瓜,用书包装了,还有一只军用水壶。当他洗漱好出来等朱紫容时,却见朱紫容已经在等他了。
朱紫容没有穿他买的那件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红色朝阳格的收腰短袖衬衫,一条蓝色长裤,长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脚下是一双搭襻头的布鞋。她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这一排平房宿舍前面的水泥地上,和从前在车间时做他师傅时一样的坦然,一样的美丽。这些时候她瘦了,衬衫有些偏大,更显得她的腰细得袅娜。早上起来在水池边漱口洗脸的人看着她都发了呆,在想这是谁呀?只有老魏用一只手刷着牙,和她打招呼说:“小朱,出去呀?”
朱紫容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清脆地回答说:“是啊,出去。”
老魏说:“好好玩,带点饼干,路上别饿着。”
朱紫容说:“我没买,不知小徐准备了没有。”
徐长卿望着这个他记忆里的朱紫容,这个又在眼前活了回来的朱紫容,说:“我带了。场长,回见。”
老魏婆婆妈妈地说:“好好玩,当心山里有蛇。”
徐长卿说:“不怕,我对山里熟得很。”
朱紫容随手在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跟老魏说声“再会”,和徐长卿一起离开农场。
徐长卿看着焕然一新的朱紫容,心里还在奇怪,怎么她一夜之间像起变了个人,忍不住问道:“师傅,你怎么没穿我送你的裙子?”
朱紫容回头看他一眼说:“山里怎么能穿裙子?又是蚊子又是蛇,还有草和树枝。这孩子,想什么呢?”
徐长卿一想也对啊,是他没想到这个,就一个人傻笑了起来。朱紫容不但从外表从穿着,就连和他说话的口气,都回到了以前。这让他放了心,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徒弟,心安理得地接受师傅带着爱怜的埋怨和责怪。
进入百鸟墓半原始森林,朱紫容把草帽摘了,背在背上。林子里八月底还有山花开着,大树底下是耐阴的白色石蒜花,朱紫容随手采了一把,到了那个大坟圈前面,数到第三棵树,把那束白花放在树根底下。两个人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有绥带鸟从林子中间飞过,长长的尾羽像彩带一样,掠过他们的眼前,回旋一匝,又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下次再来。”
徐长卿听出她声音有异,探头过去看,被朱紫容推开了。就这么一眼,徐长卿已经看见她眼里有泪。
朱紫容用手帕印了印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想起以前,有点伤感。没事了,我们走吧。”
既然朱紫容提到以前,徐长卿也不客气,索性问道:“师傅,你……”
朱紫容打断他,说:“你一定奇怪是吧?其实没什么,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过了,我过得不好,你走得不会放心。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这个变换太快,徐长卿一时接受不来,要说光是外表上的改变,那还好说,思想会这么彻底地改变,让他不禁怀疑起她话的真伪来。
朱紫容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差点不去考试,我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只要想到世上除了老叶,还有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能活得下去了。”
徐长卿苦笑一下,至始至终,在她的心里,谁都不如老叶。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强求,说:“除了我,对你好的人还有很多。像老魏,像老仇老帅他们,都关心你。”
朱紫容说:“替我谢谢他们吧,我现在不去厂里,也碰不上他们了。就像你说的,还有老魏。”停一下,又说:“关于老魏……”
“怎么?”徐长卿问:“老魏怎么了?”
“老魏提出要和我结婚,我同意了。”朱紫容皱了眉头说:“他这个人,好是好,可惜是个战俘。你说,他要是个战斗英雄,那也值得用一只去换,少了一只手才挣个俘虏的名字,怎么算怎么不合算。”
徐长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说:“师傅,我有个请求。”
“是什么?”朱紫容问。
“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老魏只有一只手,肯定没我力气大抱得紧。”徐长卿说。他是真的想拥抱一下朱紫容,不是每个受过污辱受过摧残的女人都有这个能力站起来,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这孩子,说什么呢?”朱紫容倒不好意思了。
徐长卿走过去轻轻地把朱紫容拥在身前,两只手臂怀抱住她纤薄的肩,“师傅,我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朱紫容好笑地靠在他胸前,“原来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我看错你了。”朱紫容开着玩笑。
她居然在开玩笑。徐长卿都不敢相信,他忽然想哭,为了她受的那些苦,为了他的那些少年情怀,他紧紧地把朱紫容抱紧在怀里,不敢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朱紫容安静地靠着他倚着,等徐长卿心情平复了,放开了她,才站直了身子。
徐长卿开玩笑说:“那你以后就要做一个压寨夫人了吗?”
“什么压寨夫人?”朱紫容没听懂。
徐长卿笑着解释说:“《水浒》里不是老是有什么人占山为王,画地作寨。他们老爱自称什么‘清风寨’、‘祝家庄’,当家的就是寨主庄主,他们都缺一位压寨夫人。老魏不就是这么一个‘菜园子’张青吗?你和他结婚,不就是成了压寨夫人了吗?”
朱紫容佯怒说:“你是说我是‘母夜叉’孙二娘?我有这么凶吗?”
“有,”徐长卿笑说:“那天你我师徒两人联手把老童打下粪坑,师傅你就有孙二娘那么凶。”想起那天,两人一起笑了。徐长卿说:“便宜老童了,就掉了一回粪坑,他还欠着叶哥半条命呢。”
朱紫容收起笑容说:“我们不说他了好吗?”
“好。”徐长卿答应了。
沿着溪流继续往山里走,走到一块略微开阔的地方。溪流在半人高的巨大石头间哗哗流过,石头一块又一块地布满整个溪谷,这是一块由夏天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谷地,地上除了这些机床般大的石头,就是拳头般大的鹅卵石。石头地里没法长树,这才在密林里有这么一块可见天光的地方。树在头顶上方堪堪合拢,露出一块碧蓝的天,阳光像针刺般的穿透进来,晒在石头上。
徐长卿看了这地方说:“师傅,这里好,没有蚊子没有蛇,又有光线,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朱紫容说好,拣了一块石头上坐下。徐长卿取出书包里的东西放在她身边,把水壶装满溪水,再递给朱紫容,自己捧了溪水喝。朱紫容说:“你就带了一个空水壶进山啊。”
徐长卿奇怪地说:“当然了,山里到处都是溪水,只要带个壶就可以了。要是带一壶水,不要重死啊?这里的水这么干净,我每次进山都喝,从来都没闹过肚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朱紫容笑斥说:“这孩子,怎么跟师傅说话的?没礼貌。”
徐长卿大笑,笑声惊起树上的鸟儿,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了。有几片雪白的羽毛落下来,徐长卿伸手接住,看了看,放进书包里。
“你要这个干什么?”朱紫容问。他的行为在她看来,总是带着些孩子气,好比那些他为她做的,好比现在,他又在淘气了。
“回去可以放进书里当书签啊,将来看到了,想一想在这里的生活,再苦的日子,都过得去了。”徐长卿说。
“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朱紫容说,然后问:“你们考试,都考什么了?”她忍不住好奇了。
徐长卿就讲他们考了什么内容,他是怎么回答的,讲了语文讲历史,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
过了不久,徐长卿回上海读大学去了。朱紫容和老魏结了婚,赶起了时髦,学年轻人来了个什么旅行结婚,到桂林玩去了。后来,听说朱紫容怀孕了。
……
又过了一阵子,徐长卿接到仇封建的信,说小白脸师哥舒,有一次一个人进到百鸟墓的老林子里,迷了路,过了一夜才被人发现没回宿舍,全厂人出来找,发现他在一块溪谷地里被突发的山洪冲进石头阵里,淹死了。
……
又过了很久,中央发出了命令,让所有三线厂回撤。原来的生产资料、厂房、机器等,留给当地政府。仇封建和小林,刘卫星和江芸,还有老魏和朱紫容,还有全厂二千多工人,还有这一片八家工厂,全都撤回了上海,退回到原来的单位。中央对安徽小三线的批语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这时已经是在徐长卿离开安徽八年以后的事了。
……
有一天徐长卿看报纸,看到一条简报,说原任安徽XX器材厂党委书记方XX因故自杀身亡,原因不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附:
《诗》 穆旦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本小说来源于
XT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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