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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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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爷”似乎并不把对话之人的言辞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帘幕里的影子并不清晰,鉴遥却实实在在地感到,那位“爷”的目光透过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地回答:“我叫鉴遥。”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贵人似乎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颇有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或许是这个念头盘旋得太久,竟然压过了他之前一直叮嘱自己保持的克制低调,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这么急着表露身份吗。”贵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一点,并没有一点异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言辞间竟然有几分嘲讽之意,“冰族人混在木兰宗里有什么意思呢?”

“木兰宗将冰族人视为与空桑人平等的种族,极力消弭两族一贯的歧视和隔阂,冰族人信奉并不足为怪。”鉴遥跪在地上,力图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终于到来,却突兀得有点让他猝不及防。

“我是说,这样自上而下恩赐般的平等,难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吗?”贵人笑了起来,那样自信自傲的笑声竟让鉴遥有些慌乱。

“你在木兰宗里是什么职位?”

“我资历尚浅,还没有职位。”鉴遥知道自己说话必须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听说,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果然是化外遗民,眼界窄小,做到一个郡的大主殿就能让所有冰族人心满意足了。”贵人淡淡地笑着,问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个北越郡大主殿叫什么,石泉你还记得么?”

“大主殿那么多,奴才哪里记得?”侍者石泉也同样讥讽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会有点印象……可是,冰夷哪里做得到那个位置呢?就算勉强赏个大主殿的头衔,也是捡最偏僻贫穷的地方,做个装饰陪衬罢了。”

“你们胡说!”鉴遥听到这里,怒气渐涌,蓦地站了起来。父亲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样,指引着他近二十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的声名,怎么容得这些人蔑视?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盖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的双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鉴遥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身下地毯上编织的缠枝蔷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从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双腿,就连茎叶上细小尖刺带来的刺痛都是那么逼真。

“这个冰族人号称是木兰宗人,怎么并不会法术?”贵人眼看鉴遥被缠得无法脱身,故意问道。

“回爷的话,空桑的法术向来不传冰夷,这是从星尊帝时就传下的老规矩。木兰宗再怎么说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终是外人,怎么可能学得到?”石泉继续不阴不阳地回答。

“可是傅川不是说这个冰族人身份不简单么?”贵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是啊,傅川大人说他是木兰宗那个什么少主余孽的伴当,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石泉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这个冰夷无非是个杂役小厮,无足轻重,枉费爷还亲自来过问。”

原来他们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鉴遥听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自己被俘开始,这后来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们操控的目的,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鉴遥仰着头大声道。

“让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个贵人怜悯地道,“从你搏杀海兕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不仅勇敢,也有担当,你是不该埋没在人群里的。我决定帮助你。”

“你要怎么帮我?”鉴遥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他话音未落,房间外忽然传来了一下轻微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又是一下,显示着敲门之人的怯意。

“何人大胆?”鉴遥面前的帘子一闪,一个身穿黄褐色长袍,头戴垂耳软帽的人快步走了出来,立在门前低声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爷正忙着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贵人的侍者石泉了。

从他面白无须的模样,略显尖厉的嗓音,鉴遥忽然明白这个石泉是个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贵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贵戚?

门外的侍卫有些瑟缩地回答:“禀告石泉公公,实在不干小人的事。咱们的宝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不及待要见爷,小人们不敢拦啊。”

“那帮王八羔子,爷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尝爽约过一次?偏他们还苍蝇似的叮着,难道没见爷都瘦成那个样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鉴遥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他还是听到身后帘幕里的贵人咳嗽了一声。惊觉自己的失态,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发压低声音道,“你告诉那群王八羔子,爷再过一会办完事,就放他们进来。”耳听门外的侍卫应答犹豫,石泉狠声道,“他们要是敢硬闯,你们就出手拦住!要是敢坏了爷的事,叫他们别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爷就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石泉,你说得太多了。”帘幕后的贵人叹道,想来石泉细如蚊蚋的声音瞒得过鉴遥,却瞒不过他。

“奴才知罪。”石泉走进帘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道,“奴才知道爷是宽宏大量让着宫里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么东西?”

“滚出去!”鉴遥蓦地听到这三个字,感觉帘幕里贵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带着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袭绡帘都震得无风自动起来,“越活越回去了!”

“爷息怒。”石泉跪下来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后退着打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被缠枝蔷薇绑得结结实实的鉴遥,和微微晃动的绡帘。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样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贵人的声音叹息般响起来,“你在木兰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背叛木兰宗的。”鉴遥竭力坚定地道。

“你自己的心里可不是这样说的。”贵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见你?”

小腿上针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鉴遥低下头,看见那些缠枝蔷薇渐渐松开了桎梏,重新缩回羊毛地毯上,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平板花样。他将手掌撑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正想站起来,却惊觉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房间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颜料,渐渐从他眼中淡去了颜色,连四周的墙壁,也仿佛随着水波扩散、扩散……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间里。他低下头,发觉连脚下缠枝蔷薇图样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见,他整个人就似乎站在虚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一个、再一个,慢慢连成了片,如同乌云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天空。鉴遥鼓起勇气抬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只只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睛:细长的、溜圆的、清亮的、浑浊的、美丽的、凶恶的……然而它们无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现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鉴遥忽然颤抖起来。他一刹那间明白,这些眼睛虽然不同,它们之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漠。它们围聚在他的身边,仿佛在看着他,鉴遥却知道,那些眼神无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躯,看向了远处。那远处的焦点是谁?是——晨晖?

真的是晨晖?鉴遥使劲地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远处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晨晖。

忽然被这个念头吓倒,鉴遥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离他面前最近的,是楼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满血丝,大大地鼓着有些吓人。当初,就是楼桑大主殿把四岁的鉴遥从北越郡神殿的废墟里抱出来,低低地安慰他:“别怕,木兰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楼桑大主殿把他领到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指着摇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儿说:“他叫晨晖,以后你就是他的侍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知道吗?”

楼桑大主殿的眼神很严肃,让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小鉴遥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于是楼桑大主殿将脸转向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从此,他当着旁人,都必须称呼那个懵懂的孩子为“少主”,只有私下里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学习教义礼仪,一起偷偷跑出去抓鱼捕鸟,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只会落在晨晖的身上。

鉴遥年纪虽然小,也感觉到了这种差异。于是他越发努力地学习,字写得比晨晖好,教义背诵得比晨晖快,钓回来的鱼比晨晖多,可是只换得来所有人对晨晖说一句:“少主要多用些功夫,哪能比鉴遥还差呢?”甚至连他惹来祸事,被楼桑大主殿叫人狠狠打了一顿,听到的训斥也是:“你这样下去,哪里配做木兰宗少主的侍从?”

他原本从不以做晨晖的侍从为耻,他的父亲最初也不过是淳煦大司命的侍从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照例想跟着晨晖进入神殿学习,却被楼桑大主殿赶了出来,“这次要教少主的东西,你不必学了。”

“是教他法术吗?”幼稚的男孩兴奋地道,“我也想学,我学会了可以保卫少主,保卫木兰宗!”

“晨晖不需要你保护,你好好伺候他就可以了。”楼桑大主殿说着,阖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把满眼期待的鉴遥关在了外面。

只是因为我是冰族人么?冰族人就不可以学习你们空桑人的法术?想起晨晖后来偷偷教给自己的法术也是那么低劣零散,而他还口口声声地说楼桑教的就是这些,鉴遥的胸口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需要他狠狠地挥动拳头才可以击碎!

他真的挥出了拳头,将楼桑大主殿的眼睛从面前赶开。然而接下来立时有一群眼睛漂浮到他的眼前,就像深海里挥之不去的鱼群一样将他包围。他认出来里面的每一只眼睛都属于木兰宗上上下下的宗人,它们盯着他就如同盯着一个洒扫的仆役,一个少主的影子,甚至连素不相识的清水村人的眼睛,例行公事的卫兵、差役和监工的眼睛,都将他视若无物,和蝇营狗苟的群氓、和无知无觉的木石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明明是存在的,明明是与众不同的,明明是努力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你们都看着我,看着我呀!鉴遥这一次不再挥出拳头,他狂乱地舞动着双手,想要吸引那些眼睛的注意,可是那些镶嵌在眼眶里的瞳仁却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飘走了。

鉴遥颓然地垂下双臂,慢慢跪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那些眼睛一丝一缕地飘走。

眼睛的队伍继续在他面前飘过,根本不会在意视线中这个孤独痛苦的影子。然而鉴遥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他只有在最隐秘的梦境里才会看见的眼睛。这双眼睛美丽得如同绚烂的星光,却又冷冽得如同刺骨的山泉,间或还有一丝凄迷的悲伤一丝妖娆的狠毒流转其中,让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沫姐姐。”鉴遥忽然低低地呢喃。

这个称呼,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如同挥之不去的羽毛在心底暗暗盘旋。那样高洁傲慢的女子,就连晨晖都常常要承受她的冷嘲热讽,他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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