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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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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怪我,给你媳妇说说,忘了一只鸡两条腿,看这闹的。”
整个中午吵架,姜虎就是看着,没有说话,这时说:
“爹,再闹你们闹吧,我是不想闹了,想静一下。”
老姜听出这话头有意思,吃了一惊:
“啥意思?”
姜虎: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单过。”
老姜知道这个姜虎,平日不爱说话,心里主意大着呢。出去单过没啥,借一只鸡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来早就跟爹不是一条心了。这就不是鸡腿的事了。老姜也赌上了气,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来,父子俩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县城南街有座弹花铺,在西街还有三间门面房,也是老姜他爹留下的产业,一直租给人做豆腐。姜虎另立门户后,干脆连棉花也不弹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馒头铺;锅灶倒都是现成的。不愿再弹棉不是跟爹分家,捎带对弹棉也伤了心,而是不愿再顶着一头白在世上走。馒头铺起了个名字,叫“姜记馍坊”。相互不住在一起,干的又不是同一行,倒与爹娘和兄弟彻底脱了干系。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无在“姜记”弹花铺殷实,但夫妻两个蒸馒头卖馒头,确也比过去清静许多。姜虎的身子,从小长得比两个兄弟单薄,过去在南街弹棉时,姜龙姜狗皆说姜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馒头,馒头揉了两个月,膀子和胳膊,倒比过去粗壮许多,暴出几块疙瘩肉。吴香香有时边揉馒头边说:

出延津记 第十一节(2)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离开你的弹花铺,我也没饿着。”
姜虎倒呵叱她:
“哪那么多废话?会不会说点儿有用的?”
姜虎平日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馒头生意之余,姜虎又和两个朋友,一个叫老布,一个叫老赖,合伙到山西贩葱。多一条门路赚钱,姜虎想把馒头铺三间房子翻修一番。过去把房子租给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让灶火给熏黑了;熏黑倒没什么,墙体全让火给熏虚了;墙脚也让杠豆腐的泔水给浸酥了,在屋里一跺脚,墙上就“扑啦”、“扑啦”往下掉土;房顶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里还要“滴答”、“滴答”下上半天。除了翻修旧房,还想盖出一间耳房。翻旧房,盖新房,就是张罗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门贩葱风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馒头苦多了;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卖馒头来钱快。一年下来,卖馒头兼贩葱,姜虎真把三间房子给翻修一新,并盖出一间耳房。但贩葱也上了瘾,虽不再常年出门,赶上茬口,仍与老布老赖跑山西。与亲兄弟说不着,路上与朋友倒说得着。这时贩葱就不单是贩葱,还为个说得着。
前年年关前,姜虎又和老布老赖去贩葱。三人赶着三辆毛驴车,一路说些闲话,七天之后,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葱是鸡腿葱;说是鸡腿,像猪肘子一样肥;嚼到嘴里扯鼻子辣,辣不说,辣后没有苦味;贩回去抢手。三人贩了三车葱,没在太原停脚,便往回走,欲赶上延津县城腊月二十三大集。紧走慢走,三天之后,赶到山西沁源界。这时天变了,刮起北风,接着飘起雪粒。山西的风又冷又硬,和着雪打人的脸;人受冻没啥,看着拉葱的驴浑身冒汗,又打着哆嗦,担心驴被冻病了。赶到沁源县城,三人望望天,虽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但决意不再赶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个车马店,把驴拴在牲口棚里,喂上草料,又给它们点上一堆火,三个人开始沿街找饭铺,欲吃口热乎的暖和身子。进了几家饭铺,皆不如意,不是屋里冷,就是饭菜贵。最后寻到县城西关一家卖杂碎汤的小店,看着还干净,价钱也公道;屋里有杂碎汤煮着,也显得暖和,加上外边天已经黑了,便在这里落下脚。但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县,正是吃饭的岔口,店里坐满了人。恰好一张桌子上,一拨人吃完走人,姜虎三人便坐在那张桌子前,要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店里客人多,烧饼在店里是现成的,现点现上;杂碎得现煮,要一锅一锅等。但吃杂碎汤就图个能添汤,添汤不再另收钱,十个烧饼吃下来,碗里皆是热乎的,所以无人先吃烧饼。等了一个时辰,杂碎汤上来,三人埋头先喝汤。正吃着,又掀门帘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看看别处无空位,便坐在姜虎桌子对面,也点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听他们张口说话,听出两个男的是山东口音,一个女的是山西口音;听他们的话头,似是做贩驴生意的。他们等杂碎汤时,男女间开始调笑。不管是听他们的口音,还是看他们调笑的样子,那女的不像是谁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临时轧的姘头。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调笑,跟两人都调笑,就更是姘头了。这种事在路上见怪不怪,姜虎埋头吃饭,没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两眼。多看两眼也就罢了,又低头与老赖嘀咕了两句,两人“哧哧”笑起来。正是这嘀咕和笑,对面两个山东人觉得不是好意,与他们急了。两个山东人一个个儿高,一个个儿矮,但都粗壮。个儿矮的山东人抢先啐了老布老赖一口,又操着山东腔骂道:

出延津记 第十一节(3)
“妈拉个巴子,瞎嘀咕个啥,身上哪块肉痒痒了,明告诉爷爷呀!”
老布低头不敢再说话,老赖在延津就赖,出门也不怵人,就还了山东人两句。双方话越说越多,这时店小二给两男一女上来三碗杂碎汤。店小二正要劝架,个儿高的山东人后撤一步,抄起一碗刚上的滚烫的杂碎汤,要砸向老赖;老赖也后撤一步,抄起条凳,要与山东人对打。姜虎见要打起来,停下吃烧饼,起身劝架。知道对方是山东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
“二哥,怪我这俩弟兄不懂事,出门在外,我替他俩赔个不是吧。”
没想到这山东人不依不饶,也是看姜虎身子单薄,说话声轻,看上去好欺,便说:
“赔不是行啊,给她叫声妈。”
指了指旁边的姘头。但山东人把姜虎想错了,接下赔的不是双方各干各的;就是不接,撇下姜虎,你们再接着吵;让姜虎给一个姘头叫妈,惹恼了姜虎。惹恼姜虎,比惹恼老布老赖事还大,姜虎不再啰嗦,一脚踢掉那山东人手里的汤碗,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血流满面,还不住手。个儿矮的山东人惊了,那个山西姘头也惊了,老布老赖惊了,店里吃饭的人全惊了。没想到这么单薄的身子,藏着那么大的脾气和劲头。接着令人没想到的是,血流满面的山东人,身上藏着刀子;一开始被磕头猝不及防,接着被磕晕了头,没有反应;待回过神来,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刀,一下捅进姜虎的胸腔里。待拔出刀来,血“忽”地一声,喷了一墙。老赖老布见姜虎倒了,只顾去拉姜虎;回过神儿来,两个山东人和那个山西姘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出门去寻,只见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飘起大雪。姜虎在地上喘了一阵气,头一勾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摊血。老布老赖也拉着杂碎汤店主到县政府报了官,但凶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们的名姓,又不知他们是山东哪州哪县人,只听出一个口音;一个山西姘头,也是四海为家;脚在人身上长着,哪里捕去?老布老赖也是无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将姜虎的尸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与老赖商量,瞒下姜虎的死因,不说是老布老赖在山西惹了祸,只说是姜虎在沁源与人发生了口角,打斗起来,被对方捅死了。去山西贩葱时还是一大活人,回来是一具尸首。姜虎的老婆吴香香,抱着孩子,哭昏过去好几次。时逢年关,门板上本该贴鲜红的对联,现在换成了白色的烧纸。
姜虎死后,吴香香成了寡妇,一个人在馒头铺揉面。有姜虎在,虽然姜虎不爱说话,走来过去,馒头铺也显得热闹;剩下一个寡妇,屋子里顿觉冷清。对南街姜家而言,儿子一死,儿媳似乎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龙姜狗,皆以为吴香香会改嫁;儿子死了可惜,儿媳改嫁没啥可惜的,新翻盖的馒头铺可以落回自家手里。吴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还年轻;但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时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图的是个馒头铺,反倒赌上了气,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一年过去,姜家见吴香香还没动静,老姜倒没有什么,媳妇是外人,还有孙女巧玲呢;但姜龙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对付,现在联起手来,要把吴香香赶走。赶走并没公开赶,公开赶也说不出口,而是等到每个月的后半月,每天的后半夜,天上没了月亮,县城睡得正熟,他们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馒头铺房上,跺脚吓吴香香。一开始是两人一起跺,后来一人一月轮着;人照样吓得着,两人也有歇着的时候。但他们又把吴香香想错了,不吓吴香香,吴香香倒可能改嫁;这么一吓,吴香香横下心来,不谈改嫁的事了,倒把个“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但天天夜里担惊受怕,也不是长事,便想招一个女婿,来支撑门面。试着寻了几个,也没合适的。模样,脾气,相互是否说得来,单讲一条遍地都是,几样凑到一起就难了。要么这人脾气好,但生性窝囊,撑不起门面;要么这人脾气犟,但又犟过了头,吴香香害怕招了这个女婿,自个儿降不住他,馒头铺没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个合适的,鞠家庄一个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个外场人,是个大嗓门,说起话来,既不怕事,又知道让着吴香香,但他带着三个孩子,一成亲,别的不说,先要养活三个外人。吴香香又犹豫下来。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里悬着。一悬就是一年多。一悬一年多对吴香香是苦事,但一年多后,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杨摩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出延津记 第十一节(4)
杨摩西已经在县政府种了四个月菜。杨摩西过去没种过菜,但他自小在杨家庄长大,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阴历二月一开春,冻土一化,杨摩西便在县政府后院,给县长老史的一亩三分地上粪。上过粪,便开始翻土。县政府不养牲口,一亩三分地,是杨摩西用铁锹一锨一锨掘出来的。接着用铁耙打坷垃,将地耙平。接着撒种。按县长老史的意思,种了些茄子、豆角、萝卜、菠菜、辣椒、葱、蒜、荆芥等。地的四角,又种了些丝瓜和葫芦。接着挑水灌苗。苗出来,草也出来了,接着拔草。接着松土保墒。三个月下来,杨摩西觉得在县政府种菜,比过去沿街挑水还累。沿街挑水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歇着,现在只要一到一亩三分地,从早到晚,手闲不下来。但累归累,心里却松快许多。过去挑水是他等活儿,现在种菜是活儿等他;干活儿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儿强。另外,在县政府种菜,时间上可以自个儿做主。过去沿街挑水,何时挑水,挑多少水,全听主家的;现在一天到晚手虽然不停,但先干啥后干啥,全由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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