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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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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裴:
“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把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
“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
“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了,就该讲理了。”
老裴:
“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
“谁呀?”
老裴:
“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老裴:
“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
“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情倒更难办了。”
又说:
“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
“打醋喽——”
“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礼长个鸡脖子,一般鸡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
“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号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
“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
“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性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卖醋的老罗”,都说“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礼。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 。 想看书来

出延津记 第二节(4)
“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
“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儿。”
“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
“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
“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
“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
“啥?谁死了?”
李占奇:
“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身上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了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儿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
“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杨百顺:
“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猪也找着了,但在杨百顺离开家到王家庄看罗长礼的时候,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杨:
“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
“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
“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
“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
“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
“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子扔到杨百顺脚下:
“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
“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
“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说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只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门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只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时打着响鼻;后来窗户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着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但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着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村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杨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上又打起摆子。接着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

出延津记 第二节(5)
“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
“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老裴:
“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
“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
“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拉起杨百顺的手: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
“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地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边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
“哪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
“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
“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
“叔。”
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但事后杨百顺才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前一天,老裴去巩家庄剃头。巩家庄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巩家庄生意不大,剃头只包到三户人家。这里是臧家庄剃头的老臧的地盘。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巩家庄离裴家庄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没嫌活儿少,一个月也来巩家庄剃一回头。去巩家庄时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头,天变脸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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