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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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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生冲进帐篷里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药品给它包扎。浓稠的血很快就浸湿了微不足道的纱布。简生的手碰到晋美的伤口的时候,它也只是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却小猫一样孱弱而温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卡桑终于忍不住,硕大的泪滴落下来,打在晋美的身体上。像是一朵朵莲花。
简生想要把晋美抱回帐篷里面,可是晋美太沉重,伤口在挪动的时候又会受到刺激产生剧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他守在晋美的身边,看到它长长的毛在风中毫无着落地飘动。像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辛和惊魂未定地从帐篷里面出来,看到惨不忍睹的晋美,禁不住被震慑地双手捂面。
荒原上风声依然呼啸。浓稠似血的黑夜已经变得略淡,是黎明即将来临。不知道过了多久,晋美睁开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样,翕动着嘴唇,爪子微微挪动。这细小的动静被简生察觉。惊喜地喃喃呼唤,晋美,晋美醒了!
他激动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头来看着晋美,脸上却至为平静,带着揪心的表情,一言不发。她轻轻伸出手轻轻地触着晋美的鼻尖,那里已经干燥焦灼而且气息贫弱。然后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抚弄厚厚的被毛。晋美那如同圣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她。是即将长久告别的亲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晋美努力地试图站了起来。它的身体显得那么的沉重拖沓,以至于站起来的瞬间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动。灰尘从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风吹散。它那么艰难地站了起来。
简生心里涌出无可言状的欣喜。他看到晋美竟然站了起来,心里叹服着这生灵的坚强生命力。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晋美站起来之后,回头望了望卡桑,表情郑重而凝滞,像是在送别的月台上,回头面对挥手的父亲欲言又止的远征战士。动人至极。
卡桑与晋美静静地相互凝视。卡桑头脑中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阿爸阿妈离开的那个遥远的深秋。那个寂静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气出奇得好,她正在煨着桑,远远地,爷爷抱着一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獒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城市里面的小女孩在生日的时候获得的梦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晋美有着红宝石一般明亮高贵的眼睛,乌黑发亮的长毛。长大之后永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警醒机敏的眼神,忠诚地保护着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晋美目光空阔而深远,即使她自己站在晋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觉得晋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眼前的帐篷,羊群,望向遥远的雪山深处。好像是在无声地和那雪山深处的什么同伴倾诉衷肠一样。牧场上的草地岁岁枯荣,牛羊们日复一日地衬着淡淡暮色悠然牧归,晋美日渐矫健壮硕的身影从天边飞驰过来。好像是从那雪山之巅滑翔而下的鹰,带回卡桑的挂念。
在爷爷离开之后许多极致孤独荒凉的寒夜,晋美是她唯一忠诚可靠的伙伴。拥抱着它篝火一样温暖踏实的身体,她才能够很快陷入梦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晋美,早已经回过头,更加长久地凝视了远方的莽莽荒野,深灰色的地平线是世界的边界。深不可测。晋美仿佛受到冥冥的召唤一般,步履滞重地离开了,一步一步往远处走。两匹马儿打了嗤嗤的响鼻,踏着前蹄。大眼睛忧伤地望着晋美,像是在和它作别。
简生和辛和惊呆了。他们本能地想要喊住晋美,然而卡桑梦呓一般地用陌生的语言告诉他们说,爷爷曾经对我讲,神獒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会离开忠心耿耿守护了一生的牧场和主人的帐篷,独自往远处走去。它们活着时将生命献给主人和羊群,死后要将灵魂献给雪域神山。只有那圣洁遥远的神秘家园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回到神的身边,回到那雪山顶峰的金色旗云之上,俯瞰曾经的牧场和家园。它们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秃鹫,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阳的光辉里面。
晋美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已经淡漠了的苍茫夜色深处,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最后的牧归。那视野尽头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从灵魂深处召唤它回家。
那日的破晓异常壮丽。地平线上的紫日喷薄而出,淋漓地浸着隔夜的血的暗红,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匹撕裂的锦缎。层层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玄青色的荒原点了火,滚滚潮水般的镏金红霞便沿着大地那纵横的沟壑蔓延开来。
简生和辛和望着这日出,感到被震慑得胸口发痛。辛和想要把这景象拍摄下来。然而通过镜头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缩小成指甲盖儿那么一小片的景色,心中突然失望了起来。在那个瞬间她才知道,再极致的宽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这无穷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摄下来,又有谁能够从一张相片中知道,这被人类的光学器械给拷贝了的天地,是一头藏獒的最后家园。
她放弃了拍摄这所谓的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幕的念头。她只要把它留在记忆里便足够。唯有记忆,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于是她走过去,抱着卡桑。这孩子的又一个亲人走了。她没有哭泣,没有孱弱肩膀的颤抖。如同深深积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坚韧无声。亦如这大地。
6
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却通常沉默不语。
晋美离开,忠诚壮烈因而不辱血统,卡桑知道这未尝不是好的归宿。简生与辛和决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晋美已经离开了,她毕竟孤独无依,再让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清晨三个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留给他们噩梦的那座残脉,已经是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了。不远的谷地上一条灰色的沙石路终于出现。前夜的惊险使他们未能得到休息,简生和辛和已经觉得已经非常疲惫。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依然还是感觉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料布一样不得呼吸,头痛不已。真的有冲动把自己空瘪的肺掏出来寄回内地去装满了氧气然后再拿来安装到胸腔里面。
两个人在路边等着拦车。站在路边上已经腿发软,但是不敢坐下去。来这里之前医生告诫过他们不能够忽坐忽起,心脏会受不了。
终于远远地传来轰鸣的引擎,这人类创造的用以补偿自己生理弱势的钢铁机械赫然出现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苍凉的高原上,感觉像是纽约出现了侏罗纪公园一般唐突。简生走到马路中间去拦车。高原上的司机一般都会停车搭载陌生人的。人处于孤独羁旅之中并且意识到不定什么时候也需要他人帮助的境况之下会有更充裕的慈悲。这样的善行或许能够保证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时候不至于遭到冥冥报应。基于这样的顾虑,在很古的时候,那些菩萨神仙就像现在的保险推销员一样,劝说人们一定要积德。
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很年轻的藏族小伙子。细长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有着腼腆的神色。人却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汉语和简生对话,确认自己的车和他们同去一个方向。简生将马儿身上的缰绳和鞍垫取了下来。司机小伙子帮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货车上。简生拍拍马儿的脖子,对它们说,马儿,去看看晋美吧。你也应该想家了。
说完,他觉得自己竟然非常动情地难过起来。他们三个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关上了门。两匹马儿久久地在车边逗留,不安地踏着蹄子。马儿是从改则的一位牧民那儿用了很贵的押金租来的。它忠实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来自由的野性已经在驯化中所剩无几。简生甚至怀疑离开了人类的饲养,马儿能不能这么活下去。可是他们没有能力继续徒步走回去了。也没有办法带马儿上车。他看着马儿迟迟不走,非常担心它和卡车靠得太近,被碾到轮下。
大卡车轰轰地上路了。两匹马儿嘶鸣着贴着卡车急速奔跑起来。几乎与汽车保持着平行。鬃毛和马尾在奔驰的时候拉成了飞扬的直线。细长的腿交错着跨着步子,像是扇动的羽翼。马儿与卡车一瞬间并列而行。然而卡车越开越快,马儿渐渐落下了距离,接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两匹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像是可怜的孤儿。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临使天空的蓝色逐渐变深。云层再次出现像日出那样绮丽的色彩。这弥漫了落日余辉的苍穹,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简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辛和与卡桑坐在后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静静地缩在座位上。在车上,小伙子漫长枯燥的驾驶因为有了乘客而出现转机。他兴致高昂地与要与简生展开聊天。他说,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来干啥。这里穷得连空气都没有,可不能跟你们城里比啊。简生呵呵地笑着,没有回答。
他已经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生不如死。不断加重的耳鸣,伴着引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楚。晕车一样感觉阵阵恶心。简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坚持。
他身体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行驶依旧继续。他慢慢感觉看到记忆。
7
十八岁。母亲离开,他病了一场。康复之后,和淮一起从北方乡下回来,离次年的专业考季还有半年时间。再次找到那个教授,打算重新开始准备报考美院。他学校功课拖欠太多,必须努力追赶,于是白天在学校里面上课,晚自习却就要赶回来在教授那里和一群孩子画画。周末的时候从学校上完补课回来,就匆匆又赶回教授的画室。而学校里面的课业越来越紧,他在过去耽误太多时间,现在只感到吃力。
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晚上不能上晚自习,所以课间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题。午休的时候草草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一点便饭,便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看书自习。从母亲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这般紧凑和刻板。
他总是能够记得,淮在他复读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顾无微不至。每天夜晚从教授的画室里面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只要淮有空,都会去接他。他们从美院的东门走到西门,夜色沉沉。白日里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抚摸得鲜绿耀眼的植物,此刻却暗淡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之中微微随风摇摆,像是某些遗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听见走在前面的淮问他,累不累?回去之后早点休息。我给你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厨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绪激动,只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人的无偿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这么上前,从后面拥抱淮。他们是忐忑而镇定的。淮听见少年微微哽咽的声音。他叫她,淮。却再无其他言语。广玉兰又在浓烈地绽放,花朵大朵洁白。
夜里他时不时梦见淮与母亲。
梦见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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