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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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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梅娘开初倒还惦记住在闽西深山中的各位婶婶,悬想那些青梅竹马、同甘共苦的兄弟,时间一长,渐渐地便也淡忘。孩儿家心性,见好想好,何况此时花团锦簇般的生涯、至尊至贵的境况,远胜当年吃糠咽菜、餐风宿露的日月,偎在绮罗丛里,手捧嵌丝薰炉,她一想起漳州道上的风雪饥寒,一想起倒毙在路旁的魏氏婶母那骨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便后怕,哪里舍得离开这富贵窝儿? 
俗语云:人敬身贵,福至心灵,倏忽四、五年,秦梅娘已然长大,果然如花似玉,娇滴滴俨然相府千金,那心思气度、行事为人自然连一丝绿林味儿也没了。脱脱宰相见她已然脱胎换骨,心中大喜,更自加意调教,手把翰墨,亲授书史,又请得一流名师指点她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见她姿质聪颖、才堪大用,专程派人送她到崂山、嵩山学习各门武功,命元廷第一高手兀良哈台亲授十八般兵器,直至觉得她智计武艺天下无对,方才笙箫鼓乐,将她迎回相府。 
这一日,秦梅娘正自与众武师演练刀法。脱脱忽然将她唤进花厅,一进门,她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花厅上灯烛辉煌、禁军罗列,阶砌下竖着一口大铁釜,铁釜下燃着熊熊烈火,两个赤缚大汉恶狠狠地手拿麻绳叉手侍立。脱脱满面寒霜地高踞在太师椅上,神色威严阴鸷,哪里有一丝一毫平日那慈祥温蔼的形貌。秦梅娘正自竦惧,只听那脱脱厉声说道:“梅儿,还不跪下,你的事犯了!” 
秦梅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施跪下问道:“义父,你平日待孩儿胜似亲骨肉,为何今日弄出这等唬煞人的场面?孩儿依依绕膝,端的犯了何事?” 
脱脱喝道:“俺念你孤苦零仃,将你收为义女,谁知有人告到朝廷,道俺庇护叛逆后代。今日老夫只好大义灭亲,割爱报国,将你明正典刑!”说毕,吩咐禁卫:“来人,将这叛贼遗孽抛入油锅,熬骨扬灰,以表俺对朝廷一片忠心!” 
众禁军正欲动手,秦梅娘忙道:“义父,孩儿十岁便到相府,祖上罪孽丝毫与俺无涉。义父不念孩儿一介弱女,也须看在哀哀抚养八九年的亲情份上,饶孩儿一死罢。” 
脱脱见她说得凄惨,沉吟半晌,冷冷说道:“既如此,俺为你想了一条生路,只怕你不肯走。” 
秦梅娘道:“孩儿这条命都是义父给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静听教诲。” 
脱脱点点头道:“那好!有一桩秘密你瞒了老夫九年,今日若肯说出,老夫便面禀皇上,免你一死。” 
秦梅娘忙道:“请义父明示。” 
脱脱厉声说道:“九年前与你一起藏在闽西深山的那几个叛逆子孙乃朝廷钦犯,隐匿之处你是清楚的,还不快快如实道来!” 
秦梅娘听毕心下一动:原来是为这一桩事!想那几位婶母兄弟虽是叛党后裔,怎奈曾经对天盟誓:不离不弃,不叛不泄密,倘若今日说出,怎对得起这些无辜的妇孺?她战战地说道:“义父,小女幼时曾对生父盟誓:千刀万剐,不离不弃,倒不是怕说出来叛了绿林,而是怕对不起生身父亲!” 
脱脱一听,不觉呵呵冷笑两声,倏地走下座来,一把扳起秦梅娘的头,从袖内掏出一唱本,瞪目说道:“傻孩儿!你居然还在念你那叛逆的生父,还怜悯那些江湖贼党!你看看,这唱本上写的什么?” 
秦梅娘接过一看:原来唱本写的是当年梁山泊的故事,脱脱翻开的那一回,乃是宋江如何设计捉秦明上山的经过。 
没等她看完,脱脱便柔声说道:“孩儿,你的远祖霹雳火秦明当年在宋朝做官,忠君报主,好端端的一个青州兵马统领,何等逍遥自在、富贵尊荣,却被一干叛贼杀了妻子、烧了家产,弄得家破人亡,后来又在睦州被那个邓元觉一刀斩为两段,何等凄惨!致使你们一个军官世家流落草野,被官府视为流寇,年年逃亡、代代饥寒,你不恨这些叛党,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孩儿孩儿,真真辜负老夫一番抚养教诲了!” 
秦梅娘看完唱本上写的那经过,果然与脱脱所说一般无二,她哪里分得清青红皂白,心头早已燃起邪火,早先对闽西深山中那几个妇孺残留的一丁点儿怀恋,倏地变成刻骨之恨,立时便滔滔不绝,说出了陶氏、严氏和八个孩子隐藏的去处,最后竟自拔剑叫道:“苍天在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秦梅娘若不杀尽天下叛党,誓不为人!” 
于是,秦梅娘便引着官兵搜捉了隐藏在闽西山中的两女五男七位烈士遗属,并且亲自劝降,火焚两位婶母。俗语云: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从此,秦梅娘便仗着一身文武技艺宵衣肝食、处心积虑,与绿林义军作了个大大的对头! 
秦梅娘絮絮叨叨地讲到此处,忽然打住了话头,小柴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响着秦梅娘轻轻地喘息。施耐庵沉醉在她刚刚讲完的那一幕幕情境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娇丽俏媚的女子,奴婢般地匍伏在华屋金紫、貂裘锦缎之前,从那峨冠衮冕的蒙古王公手里驯顺地接过密旨,提起带血的长刀,率着大队官兵走出禁阙。她那俏丽的罗衫红裙鬼影般地在林隙、田垄、营垒中飘忽腾挪,所到之处,立时尸骨横陈,鲜血满目。他仿佛看到:这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从尸堆上抬起头来,那张娇艳迷人的脸庞忽地变得狰狞,她从垂死的妇孺胸脯上缓缓拔出柳叶钢刀,一边拭着淋漓的血迹,那条拖在血泊中的长裙上鲜血慢慢地浸过来、浸过来,把那玫瑰红绫子染得益发殷红。他不觉大叫一声:“可恨、可耻、可杀!” 
秦梅娘吓得一阵瑟缩,那污渍斑斑的红绫长裙拖得枯柴“簌簌”乱响。施耐庵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俯首一看:秦梅娘头颈低垂,长发拂地,纷披的长发中露出惨白的脸庞,一双网满血丝的眸子显出呆瞪木然的表情,她瑟瑟地蜷缩成一团,仿佛变成一个婴儿,沉埋在层层叠叠的肮脏不堪的红绫裙子里。施耐庵望着眼前这卑微而可怜的女子,不觉心潮澒洞,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吐而出,他冷冷地疾视着秦梅娘,却只重重地问了一句:“身为梁山英雄后代,不效法先祖刚凛壮烈,却甘当朝廷鹰犬,卖身投靠,你不愧么?” 
秦梅娘不言不动,只有那绑缚着的双肩在污迹斑斑的罗衫中微微抖索。 
施耐庵情不能已,又问道:“身为女子,不为天下孤寡妇孺做一两桩舒心畅怀之事,却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出乖露丑,乱施色相,四处残杀无辜、屠戮善良,双手沾满血腥,你不羞么?” 
秦梅娘默默地听着,只有轻罗下的胸脯在急骤起伏。 
施耐庵见她冷漠无言,哪里还按捺得住心头怒火,他走上两步,一把揪住秦梅娘的长发,猛力一扯。 
秦梅娘呻吟一声,倏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庞上早已失了血色,双目里只有一丝尚未熄灭的欲火在瞳仁间游走,她一边微微喘息,一边用嗄哑的喉音说道:“施相公,你不必问了。自从俺走上这条路,也曾愧过、羞过、悔过!九年前那一日,亲眼见那些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斩下那几个孩子血淋淋的人头,仿佛觉着那就是俺同胞兄弟的头颅;亲眼见那些狱卒们剥光了陶氏、严氏两位婶母的衫裙肆意凌辱,俺仿佛觉着自己生身母亲在遭人蹂躏!夤夜之中,俺也曾为这狗彘之行愧悔难抑,咬破了嘴唇、捶疼了胸脯。可是,俺也是人,那些达官显宦、千金冢妇能过上锦衣玉食、华堂金马的日子,俺为何就无缘过得?天良萌发之时,俺也曾想过去效法先辈遗志,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披肝沥胆、为民除暴。然而许多年来,俺也曾亲眼见无数绿林豪杰、草莽英雄空负烈烈刚肠、耿耿赤心,到头来只落个身首异处,心洒荒冢,漫道是铮铮铁汉,到头来南柯一梦!致使祖祖辈辈窜伏深山,子子孙孙,祸患绵绵。何况俺一介弱女,自负绝世聪颖,天生丽质,人生如梦,去日苦多,与其流芳百世而赴汤蹈火,何如趁此髫龄韶华而享尽富贵!即便遗臭万年,身死心灭,又与俺何涉?” 
讲到此处,秦梅娘眼底那一丝欲火早已勃勃升腾,只见她柳眉陡立,双颊泛红,一股奇怪的魔力竟自使她从身下那一堆污渍斑斑的血红绫子里耸起身来,她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企望挣脱紧紧反缚着双臂双腿的那条裙带,她的双目贪婪地凝望着无物之物的虚空,仿佛在搜寻那已然失却的荣华富贵。望着望着,她忽然陡地一挣,直挣得缚着她身躯的木柱“嘎嘎”乱响,她长发乱抖,厉声叫道:“天乎天乎!俺秦梅娘辱没祖宗英名、玷污如玉之身,没存想落得如此下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叫毕,只见她浑身乱抖起来,倏地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裹在长裙里的双腿蹬了两蹬,将那血红的玫瑰色红绫裙子撒满屋角,搅起一阵草屑灰泥,霎时头颈一垂,恨恨而亡。 
目睹这惨烈情景,施耐庵嗟叹不已。此时,徐文俊等五个已然被秦梅娘临死前那声喊叫惊觉,披着衣服匆匆赶来,只见秦梅娘软软地歪在木柱下,反翦缚着的那根裙带吊着她血渍狼藉的身躯,一双眼睛已然定住,却兀自显着贪婪的目光。徐文俊将手掌伸到她鼻孔前,试出已然气绝,不觉跌足恨道:“俺只道这婆娘命长,没存想如此便死了,真真造化了这狗彘不食的泼贱!” 
欧普祥道:“瞧她这模样,必是嚼舌而死,遭此报应,也就罢了。” 
施耐庵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打量着秦梅娘那吊在木柱上渐渐僵硬的躯体,默默地踱得数步,不觉仰天浩叹:“大块如磐,造化弄人,休道一介柔荑弱质,便是多少英雄也曾误入歧途!秦梅娘啊秦梅娘,你这裙上鲜血、心中污垢,该叫多少世人警醒,又为晚生笔下添了多少喻世之言!” 
说着,他脑海里忽地又蓦起风雪荒原上踽踽独行的那个无知女童,又蓦起那个在暗夜中撕胸悔恨的娟秀少女,又仿佛看到在刀剑汤釜前瑟缩逡巡的那个丽人,他望了望秦梅娘可怜巴巴绑缚吊在木柱上的娇小躯体,心中又涌起一丝怜悯。他俯下身来,双手合什,对着秦梅娘的脸庞默默念道:“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但愿这一死能洗净你这女子半世罪孽,来生来世,脱胎换骨,作一个娴雅刚烈的好人!”祷毕,伸手为她掩好薄薄的罗衫,盖住琵琶骨上的刃伤,解了反剪缚住她双臂的裙带,依旧为她束在腰间,将她的躯体在草堆上放平,再解了兜裙缚住双腿的绳头,将那条沾满血污泥垢的玫瑰红绫子长裙理得整齐,牵起一幅裙子上的红绫拭去她嘴角的血迹,阖上那一双兀自大睁的双眼。然后站起身来,对徐文俊等人拱一拱手,说道:“众位大哥,休要再记死人罪过。念在她先祖份上,相烦明日于僻静处掘个墓穴,胡乱立一通碑文,写上一句‘梁山泊好汉不肖子孙秦梅娘之墓’,也是一桩善事。” 
众人见他说得虔诚,也便点头应允,施耐庵道声谢,正欲辞去,忽听得童杰叫道:“施相公,兀那女子裙腰里是甚物件?”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秦梅娘腰间裙褶里隐隐露出一角白绸,显见得是适才抖搂她那条玫瑰红绫子长裙时滑出的秘物。他连忙俯身从她裙裥里扯出那白绸,只见上面竟自密密麻麻地写着绢秀的蝇头小楷。 
此时柴屋内十分昏暗,一时哪里瞧得见那些字迹,欧普祥便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摺子,一抖手敲得明亮,凑了过来。 
施耐庵抻了抻那揣得皱皱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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