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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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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去乱跑,而矮老头就不知所措了。他的头发也梳得不那么整齐,人也不那么精神了。看上去他有心事。过一会他进去了。但在进屋前他还毫无目标地吐了一下口水。

“今天城里有一辆电车中途停驶,因为里面发现一只死老鼠,不知它是怎么来的。两三个妇女下了车。丢掉了死老鼠,电车就重新开走了。

“旅馆里,值夜的——这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对我说这些老鼠是灾难的先兆。‘当老鼠离开轮船的时候……’我回答他说,就轮船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在城市里还从未有人证实过这种先兆。然而他却断定不疑。我就问他,依他看来,可能发生什么灾难。他也说不上来,因为在他看来,灾难是不可能预见的。反正如果发生地震,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我认为这是可能的,他又问我这是否会使我担心。

“我对他说:‘我只考虑一件事,就是求得内心宁静。’

“他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在旅馆的饭厅里,有一家人很有趣。父亲是个瘦高个儿,穿着黑色衣服,硬领子。在他秃顶的左右两边,有两撮灰白的头发。他有一双圆而冷酷的小眼睛,削尖的鼻子,横阔的嘴,活像一头驯服的猫头鹰。他总是第一个到饭厅门口,然后侧身让他的妻子走进来——他的妻子小得像只黑鼠,后面又跟着进来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打扮得像两只训练有素的小狗。他走到餐桌旁,等妻子坐下,然后自己人座,最后轮到两只小狗爬上椅子。他称呼妻子和孩子都用‘您’字,但对妻子讲的常是彬彬有礼的刻毒话,对孩子用的则是权威的口吻:

“‘尼科尔,您真是讨厌极了!’

“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这也是必然的。

“今天早晨,男孩对老鼠事件很起劲,想在吃饭时讲一讲。

“‘吃饭不要讲老鼠,菲利普。我不许您以后再提这个词儿。’

“‘您爸爸说得对,’小黑鼠说。

“两只小狗埋头到狗食盘中去了。猫头鹰就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其实这也是多余的。

“即使有着老先生的这番训诫,城里还是大谈其老鼠事件,报纸也介人了。本市新闻栏里通常登载的东西是多种多样的,现在却整栏都是攻击市政当局的内容:‘我们的市政官员们是否注意到这些腐烂的死老鼠会引起的恶果?’旅馆经理讲来讲去的也是这件事,其原因是他正在恼火:在一家体面的旅馆的电梯里发现老鼠,在他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我为了安慰他,对他说:‘但这是大家都碰到的嘛!’

“‘正是因为这样,’他回答我说,‘我们现在也和大家一样了。’

“是他对我讲起这种奇怪的高烧症最早的一些病例,现在这种病已使大家开始担忧了。他的收拾房间的女佣中,已有一人得了这种病。

“‘但是可以肯定,这是不会传染的,’他赶紧加以说明。

“我对他说这对我是无所谓的。

“‘啊,我知道,先生您跟我一样,是位宿命论者。’

‘我根本没有这样的高见,反正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对他说……

就从这时起,塔鲁的笔记开始比较详细地记述这种莫名其妙的、大家都已在担心的高烧症。塔鲁记下了那个矮老头终于在老鼠不再出现后重新见到了他的猫儿,以及他耐心地校正自己吐唾沫的位置的情况。接着他又记载了有人已能举出十几起这样的高烧病例,其中大多数是不治之症。

最后可以把塔鲁对里厄医生的刻划转述一下作为资料。据笔者的判断,他描绘得相当逼真:

“看来有三十五岁,中等身材,宽肩膀,近乎长方的脸儿,深褐色的眼睛,目光正直,但是下颌突出。鼻子高而挺,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嘴角微翘,嘴唇厚实,而且几乎总是紧闭着。他的皮肤黝黑,汗毛也呈黑色,他总是穿着深色的服装,但很合适。他的外表有点像西西里的农民。

“他走路敏捷。跨下人行道也不改变步伐,但是过了马路踏上对面人行道时,大半是轻轻一跳。他驾驶汽车,常常心不在焉。指示方向的箭头也常不放下,即使车子转了弯也是这样。头上从来不戴帽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04节

塔鲁记载的数字是正确的。里厄医生也掌握了一些情况。看门人的尸体运走后,他曾打电话给里夏尔,询问关于腹股沟淋巴结炎的情况。

“我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懂,”里夏尔说,“两人丧命,一个是两天,另一个是三天内死去的。那天早晨,我离开后者的时候,他的病情从各方面看来似乎都已好转。”

“如有别的病例,请通知我,”里厄说。

他又问了几个医生。调查结果是在几天里同样的病例有二十来起,几乎都是致命的。于是他向奥兰医师公会主席里夏尔提出要求:把新发现的病人隔离开来。

“我可办不到,”里夏尔说,“这应由省政府采取措施。再说,谁告诉您这有传染危险的?”

“没人跟我说过,可是这些症状是令人担忧的。”

然而里夏尔认为他自己“没有权”办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长汇报。

正在谈论时,天气却变坏了。在看门人死后的第二天,大雾漫天。骤急的倾盆大雨冲击全市;骤雨后就是暴热。海水失去了它的深蓝色,在雾天之下,只见一片银灰色的刺眼的反光。这又热又潮湿的春天还不如夏天的盛暑舒服。在这座像蜗牛那样隆起在高原上的几乎全面背海的城市里,笼罩着一片忧郁阴沉的气氛。在这些粗涂灰泥的长墙之间,两旁尽是积满尘垢的玻璃橱窗的街道中,以及肮脏发黄的电车里,到处都觉得有点被天气困住似的。只有里厄的那个年老病人哮喘没有发作,因而感到这种天气是一种享受。

“热得难熬,”他说,“但这对支气管倒挺不错。”

热得的确难熬,其程度正如发烧一样。整个城市在发烧,这至少是里厄医生当时的印象。那天早上他去费代尔布街,参加科塔尔自杀未遂事件的调查。但是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毫无根据。所以产生这种印象,他认为原因在于焦躁的情绪和大量的心事在纠缠着他,因此他觉得必须快点使自己的头脑镇定下来。

他抵达那儿的时候,警官还没有到。格朗在楼梯口等着,他们决定先到格朗家去,把门开着。这位市府职员住两间房,陈设很简单。令人注目的只有一只白本书架,上面放着两三本字典,还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虽已拭去一半但还能认得出来的“植花的小径”等字样。据格朗说,科塔尔昨晚睡得很好。但早上醒来,头部痛得不能动弹。格朗显得疲倦和心烦,不住在房里踱来踱去,把桌上一只装满稿纸的大文件夹,打开了又合起来。

他告诉医生,他对科塔尔不太熟悉,只是认为他有点小积蓄。科塔尔是个古怪的人。他们之间长时期来只有楼梯上相遇时打个招呼的关系。

“我只跟他谈过两次话。几天以前,我在楼梯口打翻了一盒带回家来的粉笔,有红色的也有蓝色的。这时,科塔尔走到楼梯口,帮我拾起来。他还问我,要这些不同颜色的粉笔作什么用。”

格朗于是向他解释:他想重新学点拉丁文。自从离开中学后,他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

“对呀!”他对医生说,“有人向我保证:这对更好地掌握法语的词义是有益的。”

他就把拉丁文的单词写在黑板上,用蓝粉笔再抄一遍词尾的变化——性、数、格的变化和变位,又用红粉笔抄写那不变的部分。

“我不知道科塔尔是否懂得,但是他对这表示感兴趣,并向我要了一支红粉笔。我当时感到有点奇怪,但这毕竟……当然我没想到他会用它来完成他的计划。”

里厄正在问他第二次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是警官带着秘书来到了。他首先要听听格朗的陈述。医生发觉格朗在谈到科塔尔时,总是称他为“绝望者”。他甚至一度用上“致命的决定”这种词儿。他们讨论了自杀的原因,格朗却显得咬文嚼字。最后大家同意选用“内心痛苦”一词。警官问从科塔尔的态度上是否事先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所谓“决定”。

“昨天他来敲我的门,”格朗说,“问我要火柴。我就把自己的一盒给了他。他一边表示歉意,一边对我说邻居之间……然后他向我保证一定把火柴还来。我叫他留着。”

警官又问这位职员,科塔尔有没有异常的表现。

“我觉得他奇怪的地方,就是他好像要跟我谈话。但是我正有事。”

格朗转向里厄,有点尴尬地说下去:

“一件私人的事情。”

警官于是要去看看病人。但是里厄认为最好让科塔尔在访问前有个准备。当里厄走进科塔尔的房间时,他只穿了一件灰色法兰绒衣服,在床上竖起身子,带着不安的神情,转身向门日望着。

“是警察局吧?”

“不错,”里厄说,“且别激动。完成两三项手续后,就没您的事了。”

但是科塔尔回答说这毫无用处,再说他是不喜欢警察局的。里厄不耐烦了,说:

“我也对他们并无好感。如要一次就完事,必须对他们的问话回答得快、回答得正确。”

科塔尔不吭声了,医生转身向门口走去,但这个矮胖子叫住他,井在他走近床边时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不会伤害病人,一个上吊过的人,您说对吗,医生?”

里厄看了他一会,然后向他保证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而且自己也是为了保护病人,才来到这里的。病人似乎松了口气,里厄就叫警官进来。

他向科塔尔宣读了格朗的证词,并已问他能否清楚地说明他这行动的种种动机。他两眼不望警官,只是回答说,“内心痛苦”,当时正是这个动机。警官追问他是否还要再犯。科塔尔激动起来,回答说不想再干了,只想人家不要来烦他。

警官气愤地说:“我要提醒您,现在是您在找别人的麻烦。”

里厄当即做了个手势,这对话也就到此为止。

警官走了出去,叹了口气,说:“您想吧,自从大家议论这个高烧的事儿以来,我们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呢……”

他问医生高烧的事儿是否严重,里厄说他完全不知道。

“这全是天气关系,没有别的原因,”警官下了这个结论。

的确,这是天气关系。就在这一天里,各种东西变得愈来愈粘乎,而里厄每出诊一次,他的担忧也就增加一分。当天下午,郊区那个老病人的邻居,双手紧压着腹股沟,边说吃语,边在呕吐。淋巴结比看门人的要大得多。其中一个开始流脓,很快就溃烂得像只烂水果。里厄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省里的药物仓库。他那天的工作记录上写着:“他们答复说没有”。而别处又有人来叫他去处理同样的病情。显而易见,必须打开这些脓肿。用手术刀划上个十字,淋巴结就溢出带血的脓水。病人流着血,四肢叉开,腹部腿部出现斑点。有的淋巴结停止出脓,继而重新肿大。大多数情况就是病人在难闻的奇奥中死去。

报纸只在老鼠事件上大事渲染,对这些情况却只字不提,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路上,人却死在屋里,而报纸只管路上的事情。但是省政府和市政府开始商议起来。在每个医生只掌握两三个病例的情况下,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采取行动。其实只要有人想到把这些数字加一加,就会发觉总数是惊人的。不到几天工夫,死亡病例大大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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