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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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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嗽了两声,没言语,脸上慢慢红起来。“谈咱们的买卖吧?”马威问。

“买卖,老是买卖!好象我长着个‘买卖脑袋’似的!”马老先生不耐烦的说。

“怎么不该提买卖呀?”马威瞪着他父亲问:“吃着买卖,喝着买卖!今天咱们得说开了,非说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着脸子教训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铺子,你不用管,用不着你操心!”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决不肯骂马威。

“不管,更好!咱们看谁管,谁管谁是王——”马威没好意思骂出来,推门出去了。

马威出了街门,不知道上那儿好。不上铺子去,耽误一天的买卖;上铺子去,想着父亲的话真刺心。压了压气,还是得上铺子去;父亲到底是父亲,没法子治他;况且买卖不是父亲一个人的,铺子倒了,他们全得挨饿。没法子,谁叫有这样的父亲呢!

伦敦是大的,马威却觉着非常的孤独寂寞。伦敦有七百万人,谁知道他,谁可怜他;连他的父亲都不明白他,甚至于骂他!玛力拒绝了他,他没有一个知心的!他觉着非常的凄凉,虽然伦敦是这么热闹的一个地方。他没有地方去,虽然伦敦有四百个电影院,几十个戏馆子,多少个博物院,美术馆,千万个铺子,无数的人家;他却没有地方去;他看什么都凄惨;他听什么都可哭;因为他失了人类最宝贵的一件东西:爱!

他坐在铺子里,听着街上的车声,圣保罗堂的钟声,他知道还身在最繁华热闹的伦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象他在戈壁沙漠里独身游荡,好象在荒岛上和一群野鸟同居。

他鼓舞着自己,压制着怒气,去,去跳舞,去听戏,去看足球,去看电影;啊,离不开这个铺子!没有人帮助我,父亲是第一个不管我的!和他决裂,不肯!不管他罢,也不去跳舞,游戏;好好的念书,作事,由苦难中得一点学问经验;说着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胜过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动的时候不会低头念书的!

假如玛力能爱我,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块儿说几句知心的话,我什么事也不管了,只是好好作事,念书;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给她一半。或者父亲也正这么想,想温都太太,谁管他呢!可怜的玛力,她想华盛顿,正和我想她一样!人事,爱情,永远是没系统的,没一定的!世界是个大网,人人想由网眼儿撞出去,结果全死在网里;没法子,人类是微弱的,意志是不中用的!

不!意志是最伟大的,是钢铁的!谁都可以成个英雄,假如他把意志的钢刃斫断了情丝,烦恼!马威握着拳头捶了胸口两下。干!干!往前走!什么是孤寂?感情的一种现象!什么是弱懦?意志的不坚!

进来个老太婆,问马威卖中国茶不卖。他勉强笑着把她送出去了。

“这是事业?呕,不怪父亲恨做买卖!卖茶叶不卖?谁他妈的卖茶叶!”

只有李子荣是个快乐人!马威想:他只看着事情,眼前的那一钉点事情,不想别的,于是也就没有苦恼。他和狮子一样,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样的喜欢;自要捉住些东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荣是个豪杰,因为他能自己造出个世界来!他的世界里只有工作,没有理想;只有男女,没有爱情;只有物质,没有玄幻;只有颜色,没有美术!然而他快乐,能快乐的便是豪杰!

马威不赞成李子荣,却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学他,不成,学不了!

“嘿喽,马威!”亚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颤:“你父亲呢?”他开开门进来,差点给门轴给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别红,嘴中的酒味好象开着盖的酒缸。他穿着新红灰色的大氅,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在夕阳下的小山。“父亲还没来,干什么?”马威把手搁在亚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亚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马威的手腕那么粗。“好,我交给你吧。”亚力山大掏出十张一镑钱的票子。一边递给马威,一边说:“他叫我给押两匹马,一匹赢了,一匹输了;胜负相抵,我还应当给他这些钱。”

“我父亲常赌吗?”马威问。

“不用问,你们中国人都好赌。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说:“我说,马威,你父亲真是要和温都太太结婚吗?那天他喝了几盅,告诉我他要买戒指去,真的?”“没有的事,英国妇人那能嫁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马威笑着说,说得非常俏皮而不好听。

亚力山大看了马威一眼,撇着大嘴笑了笑。然后说:“他们不结婚,两好,两好!我问你,你父亲没告诉你,他今天到电影厂去?”

“没有,上那儿去作什么?”马威问。

“你着,是不是!中国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诉人。你父亲允许帮助我做电影,今天应当去。他可别忘了哇!”马威心中更恨他父亲了。

“他在家哪?”亚力山大问。

“不知道!”马威回答的干短而且难听。

“回头见,马威!”亚力山大说着,一座小山似的挪动出去。

“赌钱,喝酒,买戒指,作电影,全不告诉我!”马威自己叨唠:“好!不用告诉我!咱们到时候再说!”

四月中的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怪清凉的。嫩树叶儿依然很小,可是处处有些绿意。含羞的春阳只轻轻的,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地上的人影,树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开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风雨里摆动,好象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简单而秀美。

足球什么的已经收场了,人们开始讲论春季的赛马。游戏是英国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也是英国人生活中不可少的东西。从游戏中英国人得到很多的训练:服从,忍耐,守秩序,爱团体……。

马威把他的运动又搁下了,也不去摇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皱着眉坐在家里,或是铺子里,咂着滋味发愁。伊姑娘也见不着,玛力也不大理他。老拿着本书,可是念不下去,看着书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荣也不常来;来了,两个人也说不到一块儿。马老先生打算把买卖收了,把钱交给状元楼的范掌柜的扩充饭馆的买卖,这样,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东,什么事不用管,专等分红利。马威不赞成这个计划,爷儿俩也没短拌嘴。

除去这些事实上的缠绕,他精神上也特别的沈闷。春色越重,他心里身上越难过,说不出的难过;这点难过是由原始人类传下来的,遇到一定的时令就和花儿一样的往外吐叶发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着件雨衣往铺子走。走到圣保罗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着钟楼上的金顶;他永远爱看那个金顶。“老马!”李子荣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马威回头看,李子荣的神色非常的惊慌,脸上的颜色也不正。

“老马!”李子荣又叫了一声:“别到铺子去!”“怎么啦?”马威问。

“你回家!把铺子的钥匙交给我!”李子荣说的很快,很急切。

“怎样啦?”马威问。

“东伦敦的工人要来拆你们的铺子!你赶快回家,我会对付他们!”李子荣张着手和马威要钥匙。

“好哇!”马威忽然精神起来:“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铺子?好!咱们打一回再说!”

“不!老马!你回家,事情交给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荣很急切的说。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万一他们打你呢?”马威问。

“他们不会打我!你要是在这儿,事情可就更不好办了!你走!你走!马威,你走!”李子荣还伸着手和他要钥匙。马威摇了摇头,咬着牙说:“我不能走,老李!我不能叫你受一点伤!我们的铺子,我得负责任!我和他们打一回!我活腻了,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呢!”

李子荣急得直转磨,马威是无论怎说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马威!”李子荣说,喷出许多唾沫星儿来。

“我问你,他们有什么理由拆我们的铺子呢?”马威冷笑着问。

“没工夫说,他们已经由东伦敦动了身!”李子荣搓着手说。

“我不怕!你说!”马威极坚决的说。

“来不及了!你走!”

“你不说,好,你走,老李!我一个人跟他们拚!”“我不能走,老马!到危险的时候不帮助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东西了?”李子荣说得非常的堂皇,诚恳,马威的心软了。马威看李子荣,在这一两分钟内,不只是个会办事挣钱的平常人,也是个心神健全的英雄。马威好象看透了李子荣的心,一颗血红的心,和他的话一样的热烈诚实。

“老李,咱们谁也别走,好不好?”

“你得允许我一个条件:无论遇见什么事,不准你出来!多咱你听见我叫你打,你再动手!不然,你不准出柜房儿一步!你答应这个条件吗?”

“好,我听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为我们的事这样——”

“快走,没工夫扯闲话!”李子荣扯着马威进了胡同:“开门!下窗板!快!”

“给他们收拾好了,等着叫他们拆?”马威问,脸上的神色非常激愤。

“不用问!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把电灯捻开!不用开柜房的电门!好了,你上里屋去,没我的话,不准出来!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多咱听我一拍手,给巡警局打电,报告被抢!不用叫号码,叫‘巡警局’,听见没有?”李子荣一气说完,把屋中值钱的东西往保险柜里放了几件。然后坐在货架旁边,一声也不发了,好象个守城的大将似的。

马威坐在屋里,心中有点跳。他不怕打架,只怕等着打架。他偷偷的立起来,看看李子荣。他心里平安多了,李子荣纹丝不动的在那里坐着,好象老和尚参禅那么稳当;马威想:有这么个朋友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坐下!老马!”李子荣下了命令。马威很机械的坐下了。

又过了四五分钟,窗外发现了一个戴着小柿饼帽子的中国人,鬼鬼啾啾的向屋内看了一眼。李子荣故意立起来,假装收拾架子上的货物。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凑来好几个戴小柿饽帽子的了,都指手画脚的说话。李子荣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见广东话句尾的长余音:呕——!喽——!呕——……

哗啦!一块砖头把玻璃窗打了个大窟窿。

李子荣一拍手,马威把电话机抄在手里。

哗啦!又是一块砖头。

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哗啦!两块砖头一齐飞进来,带着一群玻璃碴儿,好象两个彗星。一块刚刚落在李子荣的脚前面,一块飞到货架上打碎了一个花瓶。

李子荣走到门前面。外面的人正想往里走。李子荣用力推住了门钮,外面的人就往里撞。李子荣忽然一撒手,外面的人三四个一齐倒进了,摔成一堆。

李子荣一跳,骑在最上边那个人身上,两脚分着,一脚踩着底下的一支脖子。呕——!哼!喽——!底下这几位无奇不有的直叫。李子荣用力往下坐,他们也用力往起顶。李子荣知道他不能维持下去,他向门外的那几个喊:“阿丑!阿红!李三兴!潘各来!这是我的铺子,我的铺子!你们是怎回事?!”他用广东话向他们喊。

他认识他们,他是他们的翻译官,是东伦敦的华人都认识他。

外面的几个听见李子荣叫他们的名子,不往前挤了,彼此对看了看,好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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