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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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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着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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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

“老妈子们懂得什么;待会儿排班排错了,排到组织疗法那儿去,或是外科、产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会排错到产科那儿!排错了自会有人把你赶出来!”

旁边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那青年脸色微有些发红,也跟着笑。

“得了得了,还不快走!”她不经意地把那黄纸大封套像赶苍蝇似地拂了两拂,把他赶开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

刘荃虽然排在她后面,隔得很远,那队伍却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们附近。戈珊一扭过头来,刚巧看见了他。“咦,刘同志!好久不见了!”她立刻跑过来握手。“我正找你呢,打电话给你打不到——”

“哦,对不起,我这两天请了病假。”

“怎么病了?不严重吧?”

“没什么,有点热度。”

戈珊一跑开,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烦起来了。“嗳,戈珊,我真得走了!”他向这边嚷着。

“戈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荃连忙问。

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现在计划着要编几本小册子。最好能够突击一下。”

“哦。”

“你今天待会儿上报馆来一趟。我七点钟以后总在那儿的。”

她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回到她的岗位上。那青年现在可以脱身了,倒又站在旁边不走。“问得仔细一点,”他嘱咐着,彷佛怕医生诊断得不够详细。

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着,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彷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

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干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水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干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着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

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着胸前的钮子,走了出来。门上装着半截乳白玻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乱的长发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宁装,袖子卷到肘弯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个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颊似乎特别红艳,有一种“北地胭脂”的情味。

她别过身来,把她那黄色大信封略略向他扬了一扬,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在人丛中不见了。

替戈珊排队的那青年从医院里出来,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到他服务的中纺公司。他一走进办公室,近门一张写字台上的一个会计马浩然就嚷了起来。

“陆忠豪来了!——嗳,你这位老兄,你倒写意的!今天大家帮着清点布疋,累得腰酸背痛,倒正好给你躲过了!”

陆志豪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同事徐子桐便在旁边代他解释:“人家是正事,陪他令堂太太上医院去看病。”

大家玩笑惯了的,陆志豪一时放不下脸来,只骂了声“别胡说!”搥了他一拳。

一个红帮裁缝看见陆志豪来了,走过来向他收账。他们这里的职工上上下下统包给这裁缝,每人做了两套夏季解放装。

马浩然也还没有付钱,掏出皮夹子来,嘴里不断地抱怨着:“这趟真冤枉,都是为了游行,关照下来叫大家都穿新解放装——后来不是说,北京都是穿了西装游行!早晓得这样,压箱底还有两套旧西装,也好拿出来派派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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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着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迭钞票来递给那裁缝。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着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迭迭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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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干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黄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着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肉。“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射着。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妳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黄色水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干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性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

“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干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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