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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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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等我长大以后,对我小时候的这些事感到困惑不已。我能够以百折不挠的决心去爬一堵墙,能够做出各种古怪发明,但我对自己身边的事却 毫无警觉,还差点被送到了看瓜的地方去。这到底说明了我是特别聪明, 还是说明我特别笨,实在是个不解之谜。
有关我受"帮教"的事,必须补充说明一句:当时是在革命时期。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会了牺牲品,正如王母娘娘从 天上倒马桶,指不定会倒到谁头上;又如彩票开彩,指不定谁会中到。有 关这一点,我们完全受得了。不管牺牲的人还是没有牺牲的人,都能受得 了。革命时期就是这样的。在革命时期,我在公共汽车见了老太太都不让座,恐怕她是个地主婆;而且三岁的孩子你也不敢得罪,恐怕他会上哪里 告你一状。在革命时期我想像力异常丰富,老把老鲁的脑袋想成个尿壶, 往里面撒尿;当然,扯到了这里,就离题太远了。除了天生一付坏蛋模样 ,毕竟我还犯了殴打毡巴的罪行,所以受帮教不算冤。虽然老鲁还一口咬 定我画了她(这是双重的不白之冤——第一,画不是我画的而是窝头画的 ;第二,窝头画的也不是她。我们厂里见到那画的人都说:"老鲁长这样 ?美死她!",算起来只有那个毛扎扎是她),而且还有X海鹰在挽救我。 有时候我很感激X海鹰,就对她说:
"谢谢支书!" 本来该叫团支书,为了拍马屁,我把团字去了。她笑笑说: "谢什么!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这句话人民法官宣判人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时常说。虽然听了我总是免不了冒点冷汗,怀疑她到底和谁是一头,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怨 的:毕竟她是个团支书,我是个后进青年,我们中间的距离,比之法官和 死刑犯虽然近一点,但属同一种性质。我谈了这么多,就是要说明一点: 当年在豆腐厂里的那件事,起因虽然是窝头画裸体画,后来某人在上面添 了毛扎扎,再后来老鲁要咬我,再后来我又打了毡巴;但是最后的结果却 是我落到X海鹰手里了。而她拿我寻开心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被老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者被X海鹰吓得魂不附体,就去找毡巴倾诉。因为我喜欢毡巴,毡巴自然就有义务听我唠叨。毡巴听了这些话 ,就替我去和X海鹰说,让她帮我想办法,还去找过公司里他的同学,让他们帮帮王二。其实毡巴对我的事早就烦透了,但也不得不管。这是因为他知 道我喜欢他。X海鹰对我有什么话不找她,托毡巴转话也烦透了,她还讨厌 毡巴讲话不得要领,车轱辘话讲来讲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听着,因为 她知道毡巴喜欢她。X海鹰也喜欢我,所以经常恐吓我。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吓得要死。
第六节
在豆腐厂里受帮教,坐在X海鹰对面磨屁股,感到痔疮疼痛难当时, 我想出好多古怪的发明来。每想好一个就禁不住微笑。X海鹰后来说,看我 笑的鬼样子,真恨不得用细铅丝把我吊起来,再在脚心下面点起两根腊烛 ,让我招出为什么要笑。她总觉得我一笑就是笑她。 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还是有的。比方说,她固执的要穿那件旧 军衣。在那件旧军衣下面线绨的小棉袄上,有两大块油亮的痕迹,简直可 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泽相比。像这样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 前笑不出。她是团支书,我是后进青年,不是一种人。不是一种人就笑不 起来。我笑的时候,总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来,脚下点了腊烛,我也只会连声惨叫,什么也招不出来。因为人总会不断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
在饥饿时期,我没发明出止住饥饿的方法,但是别人也没发明出来 。倒是有人发明了炮制大米,使米饭接近果冻的方法(简称双蒸法),饭虽 然多了,但是吃下去格外利尿。跑厕所是要消耗能量的,在缺少食物时, 能量十分可贵,所以这方法并不好。事实上好多人吃双蒸饭导致了浮肿, 甚至加快了死亡,但没人说双蒸饭不好,因为它是一件自己骗自己的事。 我弟弟现在也长大了,没有色盲,学了舞台美术,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喜欢 发明,最近告诉我说,他发明了一种行为艺术,可以让人在世界上任何地 方欣赏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时蹲到盆后去 。这两种发明实际上是一类的。作为一个数学系的的毕业生,我是这样理 解世界的:它可以是一个零维的空间,也可以是一个无限维的空间。你能 吃饱饭,就进入了一维空间。你能避免磨屁股磨出痔疮,就进入了二维空间。你能够创造和发明,就进入了三维空间,由此你就可以进入无限维的 空间,从而扭转乾坤。双蒸法和我弟弟的行为艺术,就是零维和一维空间 里的发明。这些东西就如骡子的jī巴——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X海鹰面前坐着磨屁股时,我又想出好几种发明来,只可惜手头没 有笔记本,没记下来就忘了。现在能想起的只有其中最严肃的一个:在厕所里男小便池上方安装叶轮,利用流体的冲击来发电。每想好一个,我就 微笑起来。假如此时她正好抬头看见,就会嚷起来:笑什么?笑什么?告 诉我!
同样是女人,对微笑的想法就不一样,比方说我老婆,我上研究生时 ,她是团委秘书,开大会时坐在主席台边上,发现台下第三排最边上有一黑 面虬髯男子时时面露神秘微笑,就芳心荡漾。拿出座位表一查,原来是数学 系的王二——知道姓名就好办了。当时已经到了一九八四年。我们听政治报 告都是对号入座,谁的位子空了就扣谁的学分。假如能找到个卖冰棍的,我 就让他替我去坐着,我替他卖冰棍。怎奈天一凉,卖冰棍的也不来了;所以 她不但能看到我,而且能查到我,开始一个罗曼斯。
我老婆长得娇小玲珑,很可爱。她嘴里老是嚼着口香糖,一张嘴就是 个大泡泡;不管见到谁,开口第一句话准是:吃糖不吃?然后就递过一把口 香糖来。她告诉我说,别人笑起来都是从嘴角开始往上笑,我笑起来是从左 往右笑,好像大饭店门口的转门,看起来怪诞得很。她说就是为了看我笑起 来的样子才嫁给我的。对此我深表怀疑,因为我们俩干起来时,她总是噢噢 叫唤,看起来也不像是假装的;所以说我们仅仅是微笑姻缘,这说法不大可 信。
我知道自己有无端微笑的毛病,但是看不到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这就 好比一个人听不见自己的鼾声,看不到自己的痔疮。直到那一年我们到欧洲 去玩,到了卢浮宫里才看到了。当时我们在二楼上,发现有一大堆人。人群 中间有个法国肥女人,扯破了嗓子叫道:"No flash ! No flash !"但是 一点用也不顶,好多傻瓜机还是乱闪一通。我老婆把身上背的挎包,兜里的 零钱等等都给了我,伏身于地,从别人腿中间爬了进去。过了一会,就在里 面叫了起来:王二,快来!这是你呀!后来我也在断气之前挤了进去,看到 了蒙娜·丽莎。这娘们笑起来着实有点难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简 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车上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 英国的社交场合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你裤子中间的拉锁没拉好。虽然挤脱 了身上好几颗扣子,但是我觉得值。因为这解了不少不解之谜。这种微笑挂 在我脸上,某些时候讨人喜欢,某些时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让人家觉得该微 笑是针对他的时候。举例言之,你是小学教师,每月只挣三十六块钱,还得 加班加点给学生讲雷锋叔叔的故事。这时你手下那些小屁孩里有人居然对你 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认自己是猪,这件事我马上就要讲到。后来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给教育局写了
一封信谈这件事,说到雷锋叔叔一辈子助人为乐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一只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为之不安; 我的老师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顿批评。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现在我也时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结果是树敌很多。在评职称的会上 这么笑起来,就是笑别人没水平;在分房子的会上笑起来,就是笑大家没房 住,被逼得在一起乱撕乱咬。总而言之,因为这种微笑,我成了个恨人有笑 人无的家伙。为此我又想出了一种发明:把白金电极植入我的脸皮。一旦从 生物电位测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强脉冲,电得我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假如 这项发明得以实现,世界上就再没有笑得招人讨厌的家伙,只是要多几位癫痫患者。
第七节
我上小学时,有阵子上完了六节课还不让回家,要加两节课外活动。 课外活动又不让活动,让坐在那里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运旺盛,不容易得 痔疮。上五年级时,我有这么一位女老师,长得又胖又高,乳房像西瓜,屁 股像南瓜,眼睛瞪起来有广柑那么大,说起话来声如雷鸣。我对她很反感, ——这说明了为什么后来我娶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当老婆——,更何况放 了学她不让回家,要加一节课外活动。所以她讲什么我都不听,代之以胡思 乱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来,先对我发了一阵牢骚,说她也想早回家,但是 教育局让这么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么办法等等——这些话对我太adult了 。成人这个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质相反的 东西——然后就向我提问:雷锋叔叔说,不是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是吃饭 是为了活着。你怎么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没什么关系,一定要吃东西。老 师当即宣布,咱们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别人是一样的,但是却有猪的人生观。 我们班上有四十多个孩子,被宣布为猪猡的只有我一个。像这样的事本来是 我生活中的最大污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鹰逼急了,我也把这 坦白出来了。她听了连忙伏案疾书:上小学时思想落后,受到老师批评。然 后她又对我说:再坦白一件事,说完了就让你回家。但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 来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时。 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支书,我想谈点活思想。她赶紧把微笑 拿到脸上,说道:欢迎活思想。我就说,我想知道在这里磨屁股有没有用 。她又把脸一板,让我解释自己的措辞。我开始解释,首先说到"有没有 用"的问题。举例来说是这样的:小时候老师问我雷锋叔叔的问题,我做 了落后的回答。其实进步的回答我也会,但是我知道不能那么答。假设我 答道:Of course,人吃饭是为了活着;难道还有其它答案吗?老师就会说 :你这个东西,十回上课九回迟到,背地里骂老师,揪女同学的小辫子; 居然思想比雷锋还好?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么就张开您那张臭嘴了 !与其在课堂上挨这份臭骂,不如承认自己是一口猪。像这样的帐,我时 时算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我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讲到了这个地 步,X海鹰还是不明白。她说,你的小学老师做工作的方法是有点简单粗暴 。但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哪?其实我问她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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