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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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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练习了几次,然后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语声调。原来古人的言语是一半说一半唱。或者说:言语与歌唱没有分别。欢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儿也唱。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贼人在半夜里偷东西的时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个姓名,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才有人明白:据心理学家说,中国古代的人民脑子不很好,记忆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国的人们都变成“无名氏”的危险。
赵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于是把欧阳天风,武端和旁的两三位明友请过来参观正式演习。
“诸位,床上站着!”赵子曰挂着长髯在被子后面说:“地上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先唱倒板,唱完别等我掀帘,你们就喊好儿!‘迎头好’是最难承受,十个票友倒有九个被‘迎头好’给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听见没有?”
吩咐已毕,他在被子后面唱倒板:“金乌坠……玉兔东……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开嗓子喊。“呛——呛!”赵子曰自己念着锣鼓点,然后轻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来。
“好!好!”又是一阵喝彩。
赵子曰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镇静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干,一点过节也没忘。然后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蓝袍脱下,武端从床上跳下来,帮助王佐换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来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断,跳起多高,一个鹞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后“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来,手里拿着那只割下来的胳臂,头象风车似的摇了一阵。……
该唱的唱了,该说的说了,该摔的摔了,该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赵子曰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欧阳天风跳下床来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润润嗓子。
“怎样,诸位?”赵子曰一面卸装一面问。
“好极了!你算把古人的举动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说。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气,再不象还成呀!”赵子曰骄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术院的学生说:“因为你把古人的行动作真了,所以自然观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纱帽翅一颤一颤的动,叫我没法子形容,我只好说真看见了古人,真看见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调有走板的没有?”赵子曰听了这段美术论,心中高兴极了,可是还板着面孔,学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问自己有无欠缺的地方。
“平稳极了!”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是‘岳大哥’的‘岳’字没有顿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欧阳天风撇着小嘴说:“谭叫天永远不把‘岳’字顿住!”
(欧阳天风到北京的时候,谭叫天早已死了!谭叫天到上海去的时候,欧阳天风还不懂什么叫听戏!)
“到底是欧阳啊!——”赵子曰点头咂嘴的说:“老武!你的二簧还得再学三年!”
“先别吹腾!”欧阳天风笑着说:“那顶纱帽不可高眼!”“怎么?”
“差着两盏电灯!”欧阳天风很得意的说:“你看,人家唱《秋胡戏妻》的时候,桑篮上还有电铃,难道你这个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妇阔气?不合逻辑!”
“安上电灯,万一走了电,王佐不但断了臂,也许丧了命哇!”赵子曰很慎重的说:“小兄弟!别乱出主意!”“黄天霸,杨香五的帽子上现在全有电灯,就没有一个死了的,你为什么单这样胆小?”欧阳天风拍着赵子曰的肩膀说:“你的戏一点挑剔没有,除了短两盏电灯!我保险,死不了!”
这个问题经几个人辩论了两点多钟,大家全赞成欧阳天风的意见。于是赵子曰本着王佐断臂的牺牲精神,在纱帽上安了两盏小电灯,一盏红的,一盏绿的。
第十五
“李顺!”赵子曰由戏园唱完义务戏回来,已是夜间一点多钟。
“嗻!”李顺从梦中凄凄惨惨的答应一声,跟着又不言语了。
“李——顺!!”
“嗻!”李顺揉着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来。
“你愿意挣五角钱不?李顺!”
“钱?”李顺听了这个字,象喝了一口凉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过来:“什么?先生!钱?”
“钱!五角!”赵子曰大声的说:“你赶紧快跑,到后门里贴戏报子的地方,把那张有我的名字的报子揭下来!红纸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楼前贴着的那张,那张字少;别揭破了,带着底下的纸揭,就不至于撕破了!办得了办不了?”
“行,先生!这就去?”李顺问。
“可不这就去,快去!”
“五毛钱?”
“没错儿,快去!”
李顺把衣钮扣好,抖了抖肩膀,夜游大仙似的跑出去。赵子曰把刚才唱完的《王佐断臂》的余韵还挂在嘴边,一边哼唧着,一边想那绕着戏馆子大梁的那些余音,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尽。哼唧到得意之际,想到刚才台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声。
“赵子曰会这么抖?”他自己说“真他妹妹的没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戏园中的经过:千百个脑袋,一个上安着两只眼睛,全看着谁?我!赵子曰!“好!”千百张嘴,每张两片红嘴唇,都说道谁?喝谁的彩?我!赵铁牛!“好!”那“抢背”摔的,嘿!真他妈的脆!包厢里那些姨太太们,台根底下那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头儿——“好吗!”“好!”他想着,念道着,笑着,忽然推开门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欧阳天风还没有回来。“傻小子,穷忙!台下忙十天,也跟不上台上露一出哇!也别说,欧阳也怪可怜的,把小脚鸭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来回走了半天,李顺“邦”的一声把街门推开,瞪着眼,张着嘴,呼哧呼哧的直喘。双手把那张红戏报子递给赵子曰。
“来!进来!”赵子曰把李顺领到屋里去:“慢慢的拉着,别使劲!”两人提心吊胆的象看唐代名画似的把那张戏报展开。赵子曰把脑袋一前一后的伸缩着念:“初次登台,谭派须生,赵子曰。烦演:《八大锤》,《王佐断臂》,车轮大战,巧说文龙,五彩电灯,真刀真枪,西法割臂,改良说书。”他念完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跟着又蹲下去看看戏报的反面,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干浆糊皮子和各色碎纸块。
“李顺!”赵子曰抿着嘴,半闭着眼,两个鼻孔微微的张着,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说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李顺!啊?”
“先生!你算真有本事就结了!”李顺点着头儿说:“《八大锤》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象这么穷,听过一回那真叫好:文武带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脸出来,二花脸进去,还有个三花脸光着脊梁一气打了三十多个旋风脚!喝!白胡子的,黑胡子的,还出来一个红胡子的!简直的说,真他妈的好!——”
“你听的那出,王佐的纱帽上可有电灯?”赵子曰撇着嘴问。
“没有!”
“完了,咱有!”
“我还没说完哪,我正要说那一出要是帽子上有了电灯可就‘小车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个电灯!——”“慢慢卷起来!”赵子曰命令着李顺:“慢着,别撕了!明天你上廊房头条松雅斋去裱,要苏裱!明白什么叫苏裱呀?”“明白!”李顺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卷那张戏报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苏裱,裱画匠还不明白吗?先生!”“裱好了,”赵子曰很费思索的说:“我再求陆军次长写副对子。一齐挂在这小屋子里,李顺,你看抖不抖?!”“抖!先生!谁敢说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顺说。“好啦!你睡觉去吧!明天想看上松雅斋!”
“嗻!忘不了!”李顺规规矩矩走出去,走到门外,回头看了看赵子曰,偷偷的要而又不敢,捂着嘴到了他自己的屋里才笑出来。
赵子曰本想等着欧阳天风和武端回家,再畅谈一回。可是戏台上的牺牲过大,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于是决定了暂把一肚的话埋那么一夜,明天再*怠*
他倒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梦着:八大锤,锤八大,大八锤,整整捶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李顺把脸水拿进来,看见赵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梦里摔“抢背”由床上掉下来。“先生,我说赵先生,热水您哪!”李顺叫。
“李顺!”赵子曰楞眼瓜哒的坐起来说:“把水放下,拿那张戏报子去裱!”
“嗻!我先把先生们的脸水伺候完,先生!就去,误不了。”
果然不出武端所料:唱过义务戏以后,赵子曰又交了许多新朋友。票友儿,伶人们全不短到天台公寓来,王大个儿的《斩黄袍》也不敢在白天唱了。票友儿与伶人们都称呼他为“赵老板”,有劝他组织票房的,有劝他拜王又宸为师的。赵子曰不但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而且请他们到饭馆足吃足喝一阵。
专唱扫边老生的票友李五自荐给赵子曰说戏。唱二花脸的张连寿见面就说:“赵老板成了名角的时候,可别忘了咱傻张啊!”于是在一个礼拜内李五和张连寿居然吃了赵子曰十顿金来凤羊肉馆。他们越把赵老板叫得响,赵老板越劝他们点菜。菜越上来的多,他们越把赵老板叫得响。直到他们吃得把赵老板三个字都叫不出来了,赵老板才满意了自己的善于交际。
拉胡琴的小辫儿吴三情愿天天早晨给赵子曰吊嗓子,纯是交情,不取分文。赵子曰心中老大不过意,吴三是坚决不要钱。过了几天,吴三和赵子曰要了五块钱,说:给赵子曰买一把蛇皮胡琴,赵子曰的心中舒服多了。
闹腾的快到五月节了,这群新朋友除吃喝赵老板以外,还没有一位给赵老板打主意谋事的。赵子曰心中有些打鼓。“我说,老武!戏也唱了,新朋友也交上啦,可是事情还一点苗头看不出来呀?!”
“别忙啊!”武端稳稳当当显出足智多谋的样子说:“那能刚唱一出就马上抖起来呢!——”
“可是我已经花了不少——”
“不花钱还成呀!你猜——”
“好!听你的!”
第十六
设若诗人们睁着一只眼专看美的方面,闭着一只眼不看丑的方面,北京的端阳节是要多么美丽呢:那粉团儿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一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象美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象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的象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象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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