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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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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望那孩子。雯颖说:“就是你好吃!害得妈妈白花了好几毛钱。”
三毛说:“我觉得那个小哥哥好可怜呀。他那么脏,一定是没有妈妈给他洗澡,
也没有妈妈给他做饭吃。他比我饿多了。”
雯颖说:“嗯,你良心还挺好的。”
吃晚饭时,雯颖给大家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讲完后,三毛说:“妈妈生气
了,说‘去去去’,我心里一点没生气。我愿意给那个小哥哥吃,我肚子里的虫子
也都愿意。他太可怜了。”
丁子恒说:“哟,我家三毛不错嘛,挺有同情心的。不过,以后也别乱同情人,
知道不?”
三毛说:“为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有些人是没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说:“那是什么人呢?”
丁子恒被问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么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雯颖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么人跟你一时也讲不清,等你长
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事情都要等长大。我长了这么久,还没
有长大。真烦人呀。”
早上,雯颖把家务做完,准备把丁子恒的一件旧毛衣拆掉,她想用这件旧毛线
给大毛织一条毛裤。雯颖自小没有学过女红,缝衣绣花织毛线之类,她都不太会。
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织,拿了钱上街买就是了。现在一则日子一天天
过得紧,二则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儿园,雯颖的时间宽松了许多。雯颖便想,反正
自己闲在家里,能节约一点,岂不更好?
对面乙字楼上张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颖便鼓足勇气来学学织毛衣。张雅娟说,
可以先从毛裤开始织起,毛裤比较简单,学起来容易。此外,可以将旧毛衣拆了来
改织裤子,既省去了买新毛线,又可以练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旧毛衣拆了,给
大毛或者二毛织条毛裤,然后,再拿钱给丁工买件新的毛衣。这样,丁工不必穿旧
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裤无所谓新旧,暖和就行。
雯颖听罢,对张雅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们上海人过日子就是精细,一
点一点算得恰到好处。南京虽说离你们那里并不远,可就是缺少这份仔细,真是怪
怪的。”
雯颖受此点拨,立即有一种学习上海人精心理家的冲动。从壁橱翻出丁子恒的
旧毛衣,马上就动手拆洗。拆毛衣对雯颖来说,也颇陌生,为了找出线头,她不知
道花了多长时间。已经将两只袖子从衣身上卸了下来,却依然找不到线头何在,急
得她浑身冒汗。
正这时,简易宿舍尹妈妈来找雯颖。尹妈妈说:“咦,想不到你也做这活儿?”
雯颖说:“我做这活儿时,才晓得自己好笨。”
尹妈妈说:“来,我来帮你。”说着她拿起一只衣袖,只三下两下便将线头从
袖口扯了出来,令雯颖看得两眼发直。
尹妈妈笑了,说:“我做这事觉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
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
雯颖忙说:“什么事呀?”
尹妈妈说:“帮我写封信好不好?我原来总是到邮局门口请那个摆摊写信的老
头儿写,写一回一毛钱。可是我今天去时,摊子没有了。邮局隔壁一个老太婆告诉
我说,那个老头子得肿病死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晓得你人好,肯帮人,又不爱多
嘴。不像董玉洁,知道人家一点事就喜欢到处说。”
雯颖不愿意听人背后说他人的坏话,忙打岔说:“没有问题的,我帮你写。只
是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妈妈说:“哪会呢?写出来能认得就行了。我们没文化的人真是可怜呀。”
两年前一个测工在三峡工地测量时,一脚踏空,从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乱
石上,满头是血地死去。这个测工便是尹妈妈的丈夫。那时尹妈妈尚带着他们的独
生儿子住在贵州乡下。总院在安葬完测工后,便将年近四十的尹妈妈安置在了乌泥
湖简易宿舍做清洁工,以抚养她正上小学的儿子。雯颖曾经去过尹妈妈家,她住在
简易宿舍最小的一个房间里,室内窄小简陋,房间是土地,未铺水泥,淋下几滴水,
便湿滑湿滑的。菜罩下总是只有一盘咸菜。在乡下吃惯苦头的尹妈妈却对此感到满
足。尹妈妈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天爷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规定下来了,
定成你是这样的,你就没法变成那样。你就是把天斗成个窟窿,也斗不过你的命。
尹妈妈的理论常被明主任批评,但尹妈妈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改。
让尹妈妈坚持自己观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学的儿子尹金龙。尹妈妈
是个骨骼粗大,皮肤黧黑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亦是个黑粗大个儿。然而他们的儿
子尹金龙却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点的饭菜就咽不下去。尹妈妈说,任谁
看了她儿子,都说他天生少爷命。这是老天爷定的,要不他们两个粗人怎么就生出
这么个精致人来?而她之所以要到城里来,就是要顺她儿子的命,他既有少爷命就
该有少爷的日子过。
雯颖曾同丁子恒笑谈过尹妈妈的这个说法。丁子恒说乡下人日子苦成那样,她
只有这样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颖觉得丁子恒讲得很有道理。
尹妈妈是给尹金龙的三伯写信。尹妈妈说时,眼泪水便往外流。说是当年他们
住乡下时,几个伯伯从来也没有照顾她母子二人。现在乡下没饭吃了,倒写信来要
钱。尹妈妈说,我一个月才十四块钱,还要养龙龙,龙龙还要上学,上学还要交学
费,我怎么有钱给他们寄?
雯颖便照尹妈妈的意思写,雯颖措词自然比尹妈妈说的委婉客气。写完念给尹
妈妈听,尹妈妈说:“其实不用对他们客气。不过这样写了也可以。”
写好信封,封上口后,尹妈妈要掏钱给雯颖。雯颖急了,说:“你这样就是看
不起我了。以后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帮你写,但你要给钱,我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尹妈妈说:“那我怎么谢你?我怎么谢你呢?”说着她看见那件拆了一半的毛
衣,一把将之抓到手上,说:“好了好了,这件毛衣我帮你拆帮你洗,我也帮你织
好了。我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帮你织完。”说罢,便起身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雯颖的学织毛衣的计划也就搁浅了。说与张雅娟听,张雅娟哈哈大笑,说:
“你这辈子学不会织毛衣,也是你的命。你斗天斗地,也斗不过尹妈妈说的命。”
1960年(二)
1960年(二)
五
没进七月,天便开始热起来。每至黄昏,街道上便摆满了床,令汽车和自行车
行走艰难。汉口的天气就是这样,冷时北方人受它不住,热时南方人亦吃它不消。
丁子恒热得顾不了斯文,每晚坐在书桌前光着膀子且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
劈里啪啦地扇着。乌泥湖靠近郊区,蚊子多而凶猛。家里的纱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抠
来抠去地抠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结队地从那些窟窿飞进屋来。蚊香已不顶事,丁
子恒被叮得无可奈何,弄来两只桶,桶中盛满了水,他将双脚各放一只桶里,蚊虫
咬不着,且全身有幽凉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纷纷领一些小孩子前来观看。小
孩子们参观过后,也都笑得前仰后合。丁子恒只有干笑,说这是土法上马的自制空
调机。
倒是一些老汉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郗婆婆说:“人要身体好,就得热个
透。要是没热得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还叫什么过夏天?”
雯颖回家把这话对丁子恒说。丁子恒听了一笑,然后说他们粗人做起总结来,
老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幽默。
三峡设计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尽管办公室配有电扇,但头上大汗仍然不时地掉
在图纸上,一浸便是一片。总院见此,便由总工室老总吴思湘带队,将整个三峡设
计小组拉上庐山。
总院的休养所在牯岭附近。牯岭的风光令人惬意,黄昏时分,凉风从山谷习习
而来,带着夜的宁静,一点点地将白日的浮躁排挤出去。在牯岭看山,是丁子恒最
喜欢的事。丁子恒年轻时喜动,虽然常年在山野里奔波,却并不曾留意于山。一次
休养来到庐山,每天无事,便坐在石阶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阴,云聚云散。看山
间绿色明明暗暗,灯火若有若无。看着,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么,却也说不
出来。只觉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乱渐顺,由躁渐静,最后平和有如黄昏时
的轻风。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欢隐居山林,寺庙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
因为山体本身散发着天然禅意。这禅意与人心境沟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
人空,可使人透。其实无需书本,无需经卷,无需菩萨,无需庙宇,只要有山便足
矣。
三峡工程准备1961年开工。设计小组为抢时间,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
欲消闲一下便只有黄昏散步的时候。晚饭后丁子恒独自踱出门,他依然以自己的习
惯步伐和习惯路径,行至崖边,倚栏看山。设计小组自上庐山后,很少政治学习。
即使开会,也多是为了设计中的问题进行讨论。如此工作氛围,使丁子恒感到格外
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长的再三强调,比在总院甲灶吃得还要好。山下民间正是饥饿
连天,哀鸿遍野,而他们却餐餐有肉。每当吃饭时,丁子恒也会心有所动,但因工
作紧张也顾不得许多。对于丁子恒来讲,让他紧张工作比让他赋闲更令他愉快。倘
若工作条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满意,他便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所以自上山后,
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轻松起来,不自觉中,烟也抽得少了,一盒烟抽了三天竟没
过半。
姬宗伟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个月后上山的。这天饭后散步,他与丁子恒不期而
遇,两人便一起走到崖边。夕阳已经沉落,被红光笼罩的山顶也在褪色。姬宗伟说
起刘少奇主席五月实地视察三峡的事,丁子恒便问:“去了哪几个地方?”
姬宗伟说:“看了三斗坪坝段,也去了中堡岛。对我们已将洪水资料查到四百
年前,很是夸奖。林院长听得眉开眼笑。”
丁子恒说:“国家领导都这么重视,看起来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
下国家经济这么困难,会不会对建坝有影响。”
姬宗伟说:“既然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就一定会有办法。”
丁子恒叹了口气,说:“那倒也是。原本以为如果我们有困难,苏联会支持一
把的,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姬宗伟说:“国际歌唱得就是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丁子恒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饥饿再这么继续下去,修大坝时连挖土的农工
都请不到了。据说农村肿病很厉害。”
姬宗伟说:“何止是肿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东走了走,看到乡下死人已
经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了。孔工一路连叹‘哀鸿遍野’,吓
得我只想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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