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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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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扛,我要扛,我哪里晓得扛到这时候!”篮球队中锋盘着胳膊,气冲冲地说完这话以后,匆匆地竟自走开了。

胡伯祥可为难了。他打着手势叫远远候着的女学生等一下,就扶了旗杆走到残余的同学丛中,老黄老赵地求:“谁热一热心,把这给扛回去?”

听到这请求,残余的几个同学也走散了。有的说要雇车一直回家,有的问胡伯样自己为什么不热一热心呢。

启昌这时正屈下腰去拾地上被人践踏了的传单和宣言。他蹲在地上,偏着头端详那文明马路上屠杀的照片,嘴里嗫嚅着一些愤慨的话。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愣愣地站起来。

“兄弟,”扶了大旗的胡伯祥说,“刚才你不是没有打着旗子吗?这回把这大的给你扛好不好?”随着他一撒手,旗子就势倒在启昌怀里。

“真的吗?”启昌几乎不相信有这事。他高兴极了。他刚要问话,胡伯祥早已一溜烟似地朝着远处的女生飞奔去了。

夏天,黄昏的太阳像个到了暮年的凶徒一般转为温善了。人的影子这时在长安道上特别显得细溜。扛着大旗的启昌,一路上温习着适才听到的震耳的口号,回忆着台上讲员的演说词;一想到交民巷洋兵狰狞的神气,他又咬起牙来。他想:洋人原来不都那么安详和善,可真得提防点。他决定把旗子交给庶务之后,就悄悄地回家。白天的事暂时先不对他妈说。

后援会每天八点集齐。早晨,启昌仍黑黑地就爬起。穿上他那件蓝大褂,又去牧师家做工了。过教堂时,太阳才冒出来。钟楼除了顶尖染上些阳光,大部还是一座庞然灰物。教堂的老听差正咳嗽着扫临街的门洞呢。当他走进楼门时,就听到震怒的声音。他即刻屏住呼吸。那声音是由书房来的。

“不行!我不能养活一个不诚实的孩子。他没有良心。”

“牧师,他年纪小,您慈悲慈悲吧。”

哦,是他妈颤栗的声音。启昌咬住下唇。羞愧的感觉使他的脸发起烧来。

“不要再说,他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孩子了!”

“牧师,一定是人家欺负他,叫他去扛……”

“……”

“牧师……”

启昌听到嘤嘤的呜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一直闯了进去。

“哦,你来了。出去!”

牧师气哼哼地想把启昌推出。

启昌看到牧师的脸了,那是一张很难看的脸。昨早的慈祥温和早不见了。那曾经抚摸过他脊背的手,现在握成了硬硬的拳头。那红的鼻头,那狰狞的眼睛,都使他回忆起昨天交民巷前的情景。他小心坎上迅速地有了个领悟:鬼子么,他不会善心的。

启昌闪开了那毛茸茸的拳头。他先抓住他妈颤抖抖的手,返过身,挺起小胸脯沉毅地说:“我走的。我走的。你不用赶。”

他妈泪汪汪地看着孩子的脸。她要他去赔理。她要他守一个苦命人的本分。

“妈,咱们不是苦命人!中国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负咱们啦。妈,您也辞工。咱们不能给鬼子支使。他早晚要害人的。”启昌滔滔地一气说出,好像他成为另一个人了。一切好像早晚都必须办的,如今虽然太早了一点,竟等不及他长成人,但他决定不要他妈受这残忍家伙的支使了。

“孩子,你不准胡说。人家牧师——”妇人心下似乎钦佩着她儿子的勇气,但她仍希望挽回这局面。

“牧师,哼!”启昌不服气地撇撇嘴。这招恼了约翰牧师。他挥起捏着的拳头。

妇人忙用胳膊来围护孩子。启昌却脱开他妈的怀抱,挺起小身子来说:“给他打。他敢!中国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负咱们!”

八点多,启昌昂然地走进了后援会的办公室。他为一个写标语的人研墨,又把写成的标语一条条地晾到太阳地里。他见到同学就揪着那人的袖管说:“你可不许再叫我奸细了。我已经不给那老家伙擦地板,我妈也不在那儿做事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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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鹏程

作者:萧乾



我旅居远东历三十年,礼仪之邦的中华素为我所敬爱,由于科学进步之神速,我认为该国在物质上已一无所缺。但她尚有一个极严重的问题,便是缺乏圣灵,神的力量之降临。故我今以身后遗产百分之一,计美金八千元,捐助拿撒勒会,委请该会牧师刘云厚于会众中挑选一虔心主道的青年,须大学毕业,并相信其有领导中华归主运动之能力者,资送美国神学院,专攻传道学,以其所学,归国拯救沦落的中华。此嘱。黎莲·郭尔梦

自从这个七十二岁的美国寡妇慷慨地留下这么一纸遗嘱后,如果上进的野心无违于人性,在谧静的拿撒勒会教区里的信徒中间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那些连中学文凭也未曾领到手的毛孩子,都噘起小嘴巴抱怨自己生得太晚了些;五十挂零的老教友又捋着胡髭咕叽着:“到那么阔的地方,凭你八千块!哼,八万块也不够花。困在外国,上帝也未必能搭救,我还是在我这块老地方吧!”

对于戴过方帽子的教友,这遗嘱勾出的可不是闲话了。爬到一个有限的极峰,再渡过太平洋,在这些人的幻想中有如登上灿烂的天堂。眼前的机遇正是一道梯子,能超度他们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天地。

然而这梯子容量可小得只容一个人攀登。于是,他们就竞相筹谋角逐的实际步骤了。

好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在她临死那一刻,还不忘记“一石二鸟”的高招!)复活节那天,请刘牧师施洗的人数打破了历年的纪录。其中,不少还真是放下《天演进化论》,改读《创世记》的。

一年来,不下五十名年轻教徒把一副副虔诚的神色摆给刘牧师看了。有的流着泪,向他忏悔幼年曾经偷吃过邻家园里一只桃子的事(就是说,除了这点小小罪过之外,他可算是纯洁无瑕的青年了)。有的则捧了金皮大字的《圣经》同牧师攀道,认真得连最小的希伯来典故也一定要问个明白。时常,牧师自己是窘住了。这些来客的样子都像是说:如果郭尔梦寡妇本人在这里,她也一定会频频向我点首的,你还踌躇什么!

一个名叫徐之棠的(也许为了竞争的缘故,他新近改名为徐雅各了),还曾于半夜急遽地叩过牧师的门,吓得刘太太直嚷“救命”。及至牧师跣着脚端着烛台为他打开门后,他那摇摆着的憧憧黑影,陡然咕咚跪倒了。他通身颤抖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指指点点地诉说(活像是为天界那位神灵附了体),圣灵在他身上降临了。这个自称是育德中学教员的青年说,今夜正当祈祷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一道红光,擦他头皮而过。他哆哆嗦嗦地恳求牧师启示。

然而,在这么些急中生智的角逐者中间,这只鹿终于落在王志翔手里了。

当许多人使用出奇制胜的办法企图给刘牧师以强烈印象时,他却走着一条平凡但是贴近人情的路。他明白像他的同事徐之棠那种神秘过火的办法是笨得吓人的。二十世纪的今日,再扮演摩西在西奈山巅的故事当然无人置信了。恍惚之间,他在身边发现了一股有效的“圣灵”,那就是刘牧师刚满五岁的四女儿小婷。

在拿撒勒会办的育德中学里,王志翔教的是小代数。他在“天堂”途中的竞争者徐之棠,教的是人文地理,时常在课室里,教人文地理的越过了课目本题,在憨然无知的学生面前说起攻訏王同志的话。在这事情上,教小代数的比他来得大方多了。他永远那么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头,一张尖下巴、高颧骨的脸上总把握十足地微笑着,且还不惜稍带诙谐地称赞着徐先生的“能干”。

一下课,他便迈着稳健乐观的步子,走向教堂左隔壁,那墙端爬满了蔓生植物的幼稚园了。他的身材给那小栅栏门不小惊讶。他得屈下腰身,钻进那个嗡嗡如一窠蜜蜂的天真乐土。在那里,他用糖果、鹅毛毽子和一张善说故事的嘴,结识了(如果不是迷惑!)玲找可爱的小婷。

孩子的嘴是最容易镌刻的碑。不上几天,“好王先生”就像一幅红绸彩子般挂在这小女孩的唇边了。(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着多么大的一件功德!)不久,经过一个宠爱女儿的母亲的传达,刘牧师开始留心起这位年轻的“好王先生”了。及至知道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又在本教区的学堂里任教的时候,在他那芜杂得无从整理的候选者中间,这个影子成为一位翘楚人物了。

由于小婷一次患感冒,“好王先生”终于迈进了刘牧师的门槛。放下帽子,他朝刘牧师、刘太太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像是来意至为单纯,就赶忙关切地奔到那小床畔去了。发着高烧,哭得红涨了脸的小婷,看到她的大朋友时,小脸蛋上竟微微漾出些笑意了。

晚上,小婷的温度果然锐减,竟有精神嚷“我要王先生”了。

于是,王先生每天设完了XY,敷余的时间便都消磨在这俨然如一个小情妇的姑娘身畔了。黄昏时分,坐在门槛上,对着墨色天空,王志翔吹着飘逸的哨子,幻想着那辽阔无际的前程。哥伦比亚的方帽子……他嘴里却为拢在怀里的小姑娘唱着:

两只小眼,要常望天。

两条小足,要行天路……



西服不妨多做出两套,藏青哗叽的。巴黎呢,皮鞋买三双也许得上税,美国关税听说不很马虎。对,每双穿它一穿,沾点泥就成了。古玩么,总得多带它几件,清朝的蟒袍绣裙也不贵,听说美国人爱看中国的小脚鞋,最好是绣花的。这倒不难搜集。反正这类东西送礼准新奇动人,遇到了相当主顾,价钱一定不少出的。——王志翔如一耍木偶的,天天在房里翻腾着他新置的箱笼,心下时刻盘算着。

这些天来他都在忙着买东西,申请护照,打听着船期,然而他还是个不忘旧的人。虽然事情繁杂得不允许他再走访那个小栅栏门,只要一到牧师家里,他可总还是先找小婷玩玩。

“王先生,你对我不亲了!”小姑娘把头埋到他怀里,噘着小嘴巴抱怨着。

“哪里会,哪里会!”然而如今躲在他怀里的小姑娘除了“是小婷”以外,对他可真别无意义了。“小婷,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准替你买旧金山的橘子。嘿,跟太阳亲过嘴的。”小姑娘没把话听清楚,忙用小胳膊勾住王先生的颈项,使劲在他额上吻了一吻。“还有呢,给你买一串机器车,闷儿——闷儿——”王志翔捏了鼻尖学着火车叫。登时,他浑身感到些炎烧。好像这时自己真已在西雅图登了岸,看到绿压压一片葡萄地,绿叶丛间还不时出现穿粉裙的采果女。有一个像是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他就上了驶向东岸的火车,闷儿——闷儿,双腿模仿着火车的节奏,撞冲——撞冲,他比那个小姑娘还相信坐的真是火车了。

莫笑他,这是一个人应该兴奋的时候了。想想看,多少人垂涎过的一块肥肉,如今居然为他叼住了。再过一些日子,他不是就生活在这干橘子的另一面了吗?没有了饥饿,没有了黑暗。当东半球的住客在昏睡或挨饿时,他将在摩天大楼中使用着刀叉了。楼外汽车一定多得如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将“了不起”到怎样地步了。

于是,“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成了他近日的口头禅。

他恭谨地对牧师发誓:“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要专心学道。逢礼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为咱们中国基督教徒争脸。您放心,我去上三年,我一定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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