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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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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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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商

作者:萧乾

适才马路旁一家广货铺里起了阵小骚动。虽然不大,却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围聚起来,伸长脖子,看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用拳头响亮地捶着柜台,向着也不服气的老板咆哮着。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人丛中挤进来一位秀雅的少女,留着长长的双辫,臂上挂着一只绣花书包。当她用惊愕的眼睛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之后,就脱口叫了声:“萍!”

青年激昂的情绪为这熟悉的声音扼住了。他即刻侧过头来,睁大了眼,愣愣地在人丛中搜寻。

“萍!”这时少女侧身走进铺里。她带着抱歉的神情望了老板一眼,然后扶着青年的肩头,一面由书包里掏出钱袋来问:“是为了钱吗?我这里有。”

突然,青年意识到铺伙对自己当前缄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额角的头发向上拢了拢,接着伸出硬硬的指头向那胖伙计说:“——你混账!看你下回敢!”就踉跄地冲出店铺。

少女羞惭地低声向老板赔了不是,才垂着头,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视下,顺着青年挤开的缝子跟了出来。又在众人疑惑及羡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娴贞,真对不起你!”走出不远,青年偏过身子,用疲惫的声音说。这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理性,仿佛已经明白适才不该那样,他伸手温柔地去提少女的书包。

“不是对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践你自己啦。凭你这艺术学校的身分,你该和这样人争吵吗?你不能爱——”少女斜腉着他,试着步想说了下去。

“我没有你们信教人那么多忍耐,打了左脸还给右脸!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愤怒的回忆,仿佛觉得有人在后面讥笑似的,他陡然回过身来,向着车尘的某方向凶凶地咬了咬唇。

“萍,你说对了,你没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娴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过来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么——”

“怎么——”

这时巷口突然冲出一辆绿色汽车。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护着她的肩头,直到那蠢物怪啸着驰了过去。他俩吃惊地望着汽车尾巴飞起的尘埃,像是担心它会倒退了回来。少女仰起椭圆的脸,瞅着青年皱起的眉峰玲珑地说:“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吗?”

青年会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脸上现了出来。

对于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样不同意萍那种马虎劲儿:马虎的服装,马虎的举止,但她比家里人对他多了一份希望。为什么偏爱上了这么一个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师的儿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张极清楚的帐算给她听了吗:他体面,他信主,他是个牧师的好儿子——差一年就是医学博士。可是这帐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样打动她的心。为着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当着许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气说:“昨天我又碰见你那好朋友了。大热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娴贞只勉强笑一下,低着头走开了。为着这事,本来在教会里和她姑姑还算是一派的李牧师,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门。起初,她姑姑答应李牧师说总可以挽回的。一向什么都肯听话的娴贞,在这事上竟和她姑姑执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乐观的神色劝她姑姑:“这是一只迷了路的羊,咱们得救他。”对自己,她时刻握起白嫩小拳头,坚信着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抗拒爱——这什么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这口袋里的纸包是什么?”娴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后些,带点喘息地问。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么预感,就鄙夷地说:“又是你那本圣诗!”

“不对啦!”娴贞得意着青年猜错了。

“呕,”青年有些失悔,伸出手来想摸摸看。

“告诉你吧,这是我才找来的十字花样。我再给你绣一对枕套,好不好?英国式的十字花,多美!”

“英国式的?你哪儿找来的?”青年亮起了好奇的眼睛问。

“怀教士送给我的。”

啊,又是怀教士。那位热心传道的女人曾怎样折腾过这个青年啊!整整一个下午把他关在一间华丽的客厅里,一下祈祷,说他是“罪人”,一下唱诗,把这马虎惯了的人逼得快疯了。用极勉强的礼貌告辞出去后,他狠狠地河责带他去“玩玩”的娴贞,他死也不肯再见那个用虚伪笑容骗人“归主”的洋女人了。

“不用你绣了,我不要!”忘却了适才一瞬的温存,青年又赌起气来了。

红楼的角墙已招过了,竹竿巷那乌漆大门已经遥遥在望。青年的脸色显得很局促,下面拖着的是迟疑的脚步。

两条修长的影子挨近大门的台阶时,姻贞把他拉到墙角。

“瞧,你的头发成乱草了。快拢齐一点!”少女贤淑地为他扣好衬衫的钮扣,又把一块白白的手绢塞进他口袋里。“使那么大气力说话干么?快,擦擦你的嘴角,萍!”

这叫萍的青年又用指头狼狈地在蓬乱的头发间穿梭着,然后用手绢在嘴角揉了揉。

“可以了吧?”那声调是勉强的,像是违己地替旁人做了一件事。

“记住,”娴贞低声央求着,“姑姑劝你是为你好,你别过分抬杠!你不信,我可信。老人家的好心是伤不得的。”

“贞!”青年唤住已登上台阶的少女,皱着眉,央求着,“咱们到别处去吧,进去简直是折磨我!”

少女向他温柔地招招手,他终于跟着她走上了石阶。

走进了客厅的青年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家人对他的热心他未尝不感激。他们曾两次为他开祈祷会,连四岁的小藏儿都跪了下来。当苍老的姑姑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对她幻想中的神像煞有介事地求着“神感动若萍的心,使他信主”的时候,他偶尔也曾惭愧地想:即使为了她的虔诚,也真不该再固执下去了。但是这种感觉多半是出于对老人的一种怜惜。及至他走出这充满了悠扬颂歌声的周家,呼吸到广大世界的空气时,那阵怜惜的感觉又消失了,代替的反面是一个受骗者的愤恨。

他甚至后悔第一次叩这乌漆大门的那回事了。都赖娴贞她求着:“咱们的事都成,可就莫偷偷摸摸。别人可以不告诉姑姑我可不能瞒。”终于,在那可诅咒的下午,他把个脑瓜伸到面盆里,用条毛巾狠命地搓。又向同学借了一件绸大褂,那么演剧似地走到竹竿巷。她担保姑姑虽信教,却不至像他所猜测的那样“教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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