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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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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不是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九点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看呢!这俗念马上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上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这堆卷子里。

黄昏时分,才把最后的一本打上了分数。哎,腿盘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别的东西像隔了层毛玻璃。吁了一口气,立在窗前眺望蜿蜒如长蛇的闽江,和点缀在那长蛇腰部的碧绿的沙洲。几只舢板嗄吱嗄吱地在暮色苍茫的江上,挣取最后的几百钱。一只开往上游的电船,尾部喷着白沫,正向洪山桥那边喘去。江边的苍前街当当的车铃和呱嗒儿呱嗒儿的木展声还是那般清脆。我低吟着,猜想斜对面梅家的那楼窗一定会有一个淘气的女孩出现,向我伸出纤细的手来作着即刻就来的知会。然后我就该极其知趣地跑到楼门口去等待——不,去躲藏!然而唱到“庄稼上垛,我俩就结合”时,窗口那黄幔仍是像给怒气拉长了的脸那么垂掩着。我赶紧用尽气力吹出《天际线外》的调子。看来把我吹成氢气泡,那窗慢也不会心疼。我正在测量女人残忍的程度时,忽然那片落日残晖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头就掩在两只温润的手掌里了。一股少女的芬香钻进了我的嗅觉,痒了我的通身。吓死我了。梅,放开。回响又是一个哼,再一个带笑的哼,眼睛才触到光明。

鬼诗人!养了蚕却不喂。蚕?啊,我的孩子们!我的魂消失在红竿爬黑蚂蚁的课卷里去了。亏了她提醒。赶紧跑到床前看。啊,我造了什么孽。几条又白又长,长得像南非洲长颈鹿的孩子们,头一抬一落地向我眈眈逼视,咒诅我这残忍的人。更可怜的,是两三条已枯瘦得像个讨饭老婆子的腮帮子,软弱无力地蜷伏在仅剩了残梗的枯叶上,如荒年时吃尽了树叶的灾民般地等待着长眠的一刹那。我惭愧得心痛了。啊,孩子们,你们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拥有一切的主人,便将命运交给我摆布。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大于你们的一个生物,忙得自己都顾不过来。你们信托我,其实我外行得懂得给你们把叶子剪成月亮,却忘记了准备该接济的食料。这快黑的时分,我可去哪儿寻讨桑叶!问大师傅,他说剪剩的桑叶全倒出去了。还立在黑的角落里,抱怨着自己粗心。他东拼西凑,才凑了不盈一把,在清水里洗洗,勉强分给孩子们吃,啊,食料有了,瘦的也用尽那细长身体里所蕴蓄的气力,向叶子这边爬去。健壮的,就尽力排挤它们的同食者。梅赌气把桑叶全挪到瘦的身边,但壮的一耸一耸地又追了过来。谁也不能给它们中间一个公允的保证啊!

明朝下床一看,果然昨夜残喘的两条,已经死去了。自己似乎还带着害羞的心清,在临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层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残叶底下。活着的六条,因为叶子早已吃尽,也不大有生气了。看见我来,有的抬起头来作着向我乞怜的神气。孩子,我没这份能力,我变不出桑叶来啊!那些健壮倔强的,就躲在匣的一角,等待丰年或死亡。我爱它那怪样子,固执着充好汉子似地,硬撑着活了下来。

匆忙洗好脸,就下山为这些饥儿办给养去了。

既然受到一次教训,这回就买了一大抱桑叶。选嫩的洗了一些,就散堆在孩子们的身上。立刻,像埃及的五个丰年一样,孩子们都高兴了起来。一个个由盖着的叶下钻出黑喙的头来,各抱一角,沙沙地吃起来了。这头一嘴一嘴地吞,那头往上一撅,就撅出一块青黑的粪蛋来。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记不起和它们同来而死在饥荒里的弟兄了。

每天,我嚓嚓地在桌上写,它们哥儿六个沙沙地在我床上的小乐园里吃。我每天作完了人家的教师,转来再作它们的粪夫。碧绿的叶素通过那皎白的躯体都凝成荳蔻的碎粒。为它们换掉叶子,又看着它们人眠。到后来,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魂中的灵感。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时,看到的却是件奇事:一个浅黄色的蚕躲在匣的犄角,如欧洲中古弦乐手弹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织起丝网来了。啊,蚕吐丝,蜂酿蜜。圣人的话果然不假,赶紧派大师傅给对面的梅捎了个信去。她喘着气就蹦了进来——像刚穿好了衣服,就等吃完稀饭上学去。梅高兴地拍起手来。匣子是我的呀!梅高兴地说。记起头一堂是陈老师的党义,把听党义同欣赏这小生物比比,索性不去了。于是我们就商量起叫它在哪儿留下这点生命的痕迹呢?忽然,机灵的梅说,我们背着娘在西禅寺照的像呢?好不好叫它们爬到上面去作点事情,织成一幅丝像?主意不错,而且也解决了我的蚕她的匣这个难题。

于是,她就一腿跪在椅子上,摘下靠窗壁上的镜框,匆忙地扯出嵌在里面的合照。我高兴时总爱逗人。这时又忍不住用初级的闽腔骂她二百五了。她笑着把蚕由它自织的网罗里掏出来,食指轻轻地,用母亲似的温爱,抚了一下那小虫的肚子,娇声说:小宝宝,好好地作!然后仔细地放到像上。回过头来半笑半愁地怜惜那点浪费了的丝络。

两天里,六条成熟的生命,都走尽了它们在绿园里争逐的途程,陆续地施展起一辈子的抱负了。

从此,桑叶对我失却了其珍贵,我的工作也由粪夫而升为监工了。一切,我就像靠日吃饭的农夫或靠儿养老的父亲一般甘心情愿地去劳做。为了怕孩子们在这好容易才得梅的同意照成的像上拉尿,我得随时经心地照顾。经验教给我一条规律:只要这东西后部一撅,就赶紧把它捏到外面;虽然多少次捏错了,狠心地硬由它嘴里扯出长长的闪光纤细的丝绪。有时竟会扯断了,害得它毫无主宰,怔忡好半天,才不知受到哪点儿启发又续上端头。

这工作实际是两个人担任的。梅一下学,我就该休息了。

吐丝的蚕和吃叶的蚕可不同了。如果一条生命都有它发展的阶段,那我可以说,当蚕幼少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到了中年,它就像个“当家人”了,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若是由它嘴里夺去它正咬着的叶子,它会拚死地追,不追到嘴里不肯罢休。它爱竞争,纵使叶子有富余,竞争也还是免不掉的事。如今,这暮年的蚕可不然了:身子柔软得像一泡水,黄而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老态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生活在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所以谦和温柔,处处且来得从容。

有时,梅和我迎着窗并肩坐着,守定工作的孩子们。一条蚕在我嘴角的痣上织来织去,总也不走。最后是把一根丝拉到同一位置的梅的痣上去。我俩相顾都笑了,笑这淘气的蚕。那个又在梅的眼睫上一来一去地铺,铺得像欧洲贵妇的面纱。梅怕把睛珠铺瞎了,就骂声讨厌,挪了开去。然而死心眼儿的蚕偏又转回头来铺。

有的蚕东织西铺地不在乎成绩,也没有一定的方向,我们唤它作浪漫派。有的缩在像角,如图案画家似地安班就绪地铺,铺成齐整的丝边,我们叫它作古典派。我们利用浪漫派装饰像心,利用古典派建设像边。各派的孩子们便在我们的调度下,按着个性认真地作去。私下也许是在报答那养育之恩吧!它们或者会把梅的星眸当成池塘,把睫毛当成芦苇,把眉当成青嶂,把新剪的头发当成旷古的森林。发间插的那朵玉兰也许成了深林里的古井或是皎洁的一讲圆月。我的鼻子也许成了长城,嘴也许是无底的山洞。我俩挨得那么紧,简直把蚕全忙在一堆了。

日子过去了多少,看看这张像片绣的厚度就可以知道了。几天的工夫,一张雪白柯达纸已织成金黄色了,灿烂得可以比晚霞。但是,可怜的蚕呀,却消瘦得比才生育完的妇人还凄惨。一张欢愉的像片上蠕动着几条枯瘦迟暮的生物,真是如喜宴上奏起哀乐来那样的煞风景。

一个黄昏,梅握着两只给太阳吻过的蜜柑,披着一身晚霞看我来了。落日的一抹余晖正洒在案头的像片上。梅一眼看见蚕肚里的丝快吐净了,动作一天比一天呆滞,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小,就唏嘘起来。她带点鄙夷地说:得了吧,也该让它们歇歇。看,活儿做得多好,你真忍得叫它们一寸丝不留地死去吗?这是一个母亲型的女人的真话,但这却冤枉了我。因为我原想叫它们各尽所能呢。想想看,把一个未吐尽丝的蚕埋葬到永息的地方,还不是和把一个充满了热烈理想的豪杰塞进棺材一样?然而梅的话终于打动了怕作吝啬鬼的我。于是,我们计划起蚕的养老问题。

有的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童年干的事长大了还会重演,这话在我身上可就不假了,幼时被我喂养过的蟋蟀,身后都曾享受过我安排至周的葬礼——一具填了花纸的丹凤火柴盒制的小小棺材,一些些食物,一星儿水,有时,还不能吝惜一点点眼泪!如今,商量到蚕的养老问题,我马上隔山一跃就跃到棺材问题上去了。梅说,傻瓜,它们还要变蛾子呢!于是,又回到养老问题。鉴于动物眷恋故乡的本能,我们便决定把原有匣子作养老院最为得体。梅自荐处置这件事情。

一阵愈来愈微的楼梯声——停一下——又一阵愈来愈响的楼梯声,梅蝴蝶一样地又飞回到我面前了。一手握着一团新棉花,一手是些枯了的叶子。我问,她斜腉了我一眼,说:你不得过问。我只好看着,看着她把棉花舒舒坦坦地铺在匣子里,周围撒上剪碎的叶末。然后把六条懒懒的老蚕——这时我已丢掉了囝囝、甚至孩子的感觉,而且没有资格那样称呼它们了,因为它们比我还老呢——轻轻地安置在棉花上。它们也就像住医院三等病房大屋子里的病人一样,不作声地躺下去了。梅伤感地搓搓手,屈下身子向它们说:安心作梦吧!你们唯一心爱的东西,我都堆在你们身边了。愿这气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们的梦境丰满。放心,我们要好好待你们的子孙,把你们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块儿。

然而身子弯成齿形的镰刀似的老蚕们却毫无动静,只酣酣地睡去了。

夜,由山边,由江上波涛似的袭来了。

我俩如黑袍长髯的神父似的围立在它们的死床畔,守着这六条无可责难的生命,直到夜色顺便带进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时,梅就被叫回家吃饭去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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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旁

作者:萧乾

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我的影子愈显得孤单了。

这里,我挺直了伏案办公的腰节,苏醒了为产煤吨数窒息住的心灵,呼出一口生活的郁气来。虽然稍一回身,矿务局红砖大楼的屋顶就威胁般地遥遥在望,但只要背着它走,而且知道是离它远了,我毕竟就感到逃遁者的松释。记起那屋顶下盖着怎样令人头晕的一叠叠账本,我的脚在这满目黛绿的原野上更极自然地向前迈进了。

由矿务局门口坐上十分钟的公共汽车,便可以到赖飞路的北端。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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