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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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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问他嗓子怎么那么好。

“这算啥!俺在兵营里头领过一营人唱军歌。那威风!”说到这儿,他叹息地摸一摸腰间的皮带。“不是大帅打了败仗,俺这时早当旅长啦。”提起心事了,于是他摇摇头,嘴里低哼着:

一愿军人志气强,人无志气铁无钢……

我数着他脸上的红疙瘩,看着他脖下那随着歌声一起一伏的圆卵,象雄鸡在打鸣。

歌听完了后,我们各人把买到的东西往袋里塞。孙家福指给他前面伸到蓝天里的那旗杆顶,告诉他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没错儿,明儿俺就去。”

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们正上国文时,墙外送进一阵亲切的歌声。我们都知道这是唱给我们听的,就格外留心了: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生吃了程度高哟!

中学毕业大学考呀,

欧美留洋创办学校!

听得连教员都噗哧笑了。

午学一下,我们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扑到校门口,密密匝匝地围起他来。一下,糖和炸食全卖光了。他高兴地唱了两段梆子腔。

他说他得“扩充”了。小炸食太油腻。几天以后,他竟摆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担子,玻璃盖底下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从此,对我们来说,学校不再是那样可憎了,虽然老师板子的分量并未减轻。

“黄少爷,今儿又挨了几板儿?”他常握着我那藏起来的腕子温存地问。这时,如另一个同学替我回答,比方说,三板儿吧,他就会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颗小糖球硬塞到我红肿发烫的手心里,拍着我肩膀:“别委屈。俺这糖专治手疼。让老师管教好,将来吃一辈子糖,别像俺,光卖糖呀!”

他的热心肠是我们受到老师苦打后唯一的补偿。甚至我们中间自己有了纠纷时,也去麻烦他。他总是东点点头,西点点头,说:“都有理,都有理。不该动手啊!”

孙家福因为朝会上偷看《七侠五义》,斋务长罚他不准回家吃饭,空着肚子立正。这消息传到邓山东几耳里后,就交给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递给孙二少。真是,哪有饿着孩子的呢!”

“钱呢?”我问。

“什么话呢!”他怪我傻像。事实上我们都不欠他一个钱。“俺眼并没都长在钱上。朋友讲的是交情。过去!”他作了一个手势。

丙级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孙家福撑了弯斜的腿,立在冷冷的墙角,正噘着嘴揉着带黑圈儿的眼睛哪。

“家福!”我伏在窗上,低声叫他。待他睁开眼睛,我说了声:“接着!”就隔窗把他的午餐抛进去。我自己得意地回家去了。

下午第二堂,听差老安探进头来,说斋务长叫我。我心虚了。终于在同学臆测的眼光中,向正在怒视我的老师告了退。

走到斋务处门前,我的心就如战鼓似地怦怦敲了起来。偷偷在墙上把右手心磨了一磨,然后像囚犯似地走进去。

“你为什么偷送吃的给家福?”斋务长劈头就严厉地问。

“我——我——我没有啊!”

“说谎?说谎加三倍打。干脆照直实说,送没送?”这时,飕的一下他已由怀中抽出那二尺硬木的刑具来。

“点心哪儿来的?”

“他——不,买——买的。”

“你又说谎!”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吓得我倒退两步。“门房眼看你赊来,由窗口掷进去的。”

板子扬起时我本能地溃退了下来,直退到一个墙角。

那板子便追逐着我,雷也似地在半空中挥着。

第二天早晨邓山东儿叉着腰,撒着嘴说:“他娘的,撵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黄少爷,你尽管来!”

原来斋务长已不准他在门口摆摊了。

我把满肚想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出来。

朝会时,斋务长报告以后学生不但不准买门口那人的糖,连和他过话也不准,否则要重罚。这命令镇不住多少人,特别是和邓山东儿有交情的绝不甘心。

上午第末堂,墙外又送进来熟悉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处招呀。

揍人学校办得糟哇,

俺山东儿谁也不怕!

这最末一句唱得那么响亮,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把个台上的老师气得发抖。我们虽然坐在校墙里头,心却飞向这个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一簇人正围在邓山东儿担子那儿,个个老鼠似地低着头挑东西呢。瞧见我,他遥遥地直起了身子,探出头来招呼:“黄少爷来吧,新鲜的秋果。”

就仗着人多,我钻了进去。十几只手都伸到一个大笸箩里抓来抓去。把虫蚀的丢下,把又大又红的握到自己手里。正争闹着,我感到谁在背后打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过身来,只见斋务长绷着一张铁青的脸立在眼前了。

“好大胆子!”他附着闪了一颗金牙的黄牙板说。

孩子们的小手都缩回到身边去,一个个默默地散开了。

“走,全到斋务处去!”斋务长说。

“我说,当老师的。”邓山东愣愣地追了上来,“买东西不犯法呀。你不能由俺摊上捉学生!”

“滚开!”斋务长气哼哼地说,“不滚开带你上区里去!”

“喝!”邓山东来回打量着我们这几个俘虏和鄙夷他的斋务长,气愤起来。“上区就上区,俺倒要瞧瞧你敢拿我怎样!”说着他挽了袖子,挑起担子,就跟了进来。

顿时,操场上一群玩皮球的孩子们把视线由皮球移到校门洞来了。

门房正要往外赶邓山东儿,却被斋务长拦住了。

朝会照例由一位教员立在台上对古圣贤的话发挥赞赏的议论,只是这天我并不是坐在后排椅子上玩把戏了。我们七个难友,(如今才数清楚了为秋果所迷惑住的人数。)——加上邓山东应该说是八个——靠台下左边黑板站住,迎受百十只好奇、解恨、同情的眼珠的逼视。

邓山东把胳膊盘在胸前,倚着一根柱子,瞪着台上不屑看他的斋务长,陪我们听候发落。(唱完校歌,哗啦一阵椅子响,会众坐下了。我们几个却依然靠黑板站在那里。)

一个轮值演讲的教员开始阐述我们做人该学哪朝人的榜样了。演讲员因大家注意力分散,胡乱讲几句就结束了。接着,斋务长起来报告。首先说了一阵我们的不是,又瞪了卖糖的一眼,才飕地由他怀里抽出一条硬木戒尺。

“过来!”他向我们喊,并用板子指着台前。

我们踌躇地向前移了。

第一条胳膊刚伸到板子下面时,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后面嚷了出来“先生,你这是干啥呀?”

邓山东儿跳到我们一行人前边站定了。

“一旁站着!”斋务长不屑理睬似的想推开他,“我打我的学生。”

“你要打,别打学生,打俺。”邓山东慷慨地把头转了过来,“作买卖没犯国法。买东西也不干你的事。俺不服,俺不能看着他们挨打。”

这时,后排的同学呼啦一声都站起来了。

斋务长一面弹压秩序,一面为这个人所窘住了。

斋务长气愤愤地扭着邓山东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打起来。只见邓山东面色变得青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待到斋务长打得精疲力尽,把一只红肿的手甩开后,邓山东像害了场热病,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

“打够了吗?”

斋务长向校役作了个手势,走过去找抹布。邓山东一句话没说,摇摇摆摆地踏出礼堂。

自从那次以后,他把担子挑得离学校远了几步。同学把钱花到邓山东担子上成了一个极当然极甘心的事。

有时他还低声唱: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校的片儿汤味真高啊!

一板儿两板儿连三板儿,

打得俺这生意更兴旺!

一九三四年五月——

/



 花子与老黄

作者:萧乾

爹爹说了:“年头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黄,从今天起,你不用管门房的事,专门接送七少爷跑跑街吧。”

我听了就噘起嘴来。这不等于说不准我逃学了吗?明里保我的镖,暗里就算把我监视起来了。上学也用得着他送?我有护兵呢,顶好的护兵。——我的护兵就是花子。

多听话啊,只要我一打口哨,无论这矫健如羚羊的小狗溜得多么远,和多么漂亮的同类在调情玩耍,都会立刻抹过头来,挺起耳叶,用眼睛瞄准了哨子的来处。然后摇摇小尾巴,就一纵两纵地跑到我面前,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裤管,舐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个学伴儿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龇开两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两声。有多威风啊!

不过我不敢跟爹爹拧。好家伙,谁惹得起他那铁巴掌。可是,我先得给被派来的人点儿脸子瞧。

“七少爷,快点儿走吧!”于是我就用脚后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后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滚儿来。“七少爷,别买那没包纸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顶脏的糖棍儿举了回来,说:都是老黄教我买的。

老黄挨一顿骂,我解恨了。但他不懂得该向谁诉委屈。

爹爹说我大了,不应该还跟妈妈身边住正屋,叫我睡在西厢房,算作我的书房,老黄仍然睡在外院门房他那条土炕上。

天不亮他就爬了起来。一个人在大院子里,冬天沙沙地扫雪,秋天哗啦啦地扫树叶子。蹑着脚步,偶尔还混杂着一声中年人的咳嗽。扫得差不多了,就伏在我窗棱上轻轻地说:“七少爷,该起来啦。”听到这话的我,纵已由梦里醒来,也会反而紧闭了眼睛,从温暖的被窝里,暗笑他在屋檐底下无可奈何地转磨,至多也只能用唇咂一下,代替一声公然的叹息。

路上他求着我说:“七少爷,别这么样。您起不来,我怎么交代老爷呀!”我忒儿的一声笑了。谁让他派你作这棘手的差使呢!

可是每天早晨,窗纸上那暗影总用极体贴的声调叫着:“七少爷,起来吧!”

一散第末堂,校门洞挤着那堆接学生的下人里,老黄总立在最前排,朝着由课室泻出来的人群里张望。一看见我,就扬起了胳膊,扯起大喉咙喊“七少爷”。这么一来,弄得我大排行七这回事成了满校的笑柄了。碰到刚挨过老师的责罚时,我就硬扭着脖颈,装没听见似地混到操场上拍皮球去了。待我出来后,他必像个老太婆似的摸摸我的纽绊扣得齐不齐,肩上有没有土。更要紧的,是背上有没有给谁个小鬼画上王八。然后,才用扛老米的姿势背起我的书包来。一手拉着我,随后还向门房道一声“早晚儿见”,走了。

花子这时自会脱出同学戏弄的包围,蹿到我的脚前报到的。

路上,我见到什么就踢。如果一个白菜头刚好躺在我的脚前,我就非把它一路用脚踢回家去不可。老黄说:“七少爷,那多糟蹋鞋呀!”于是我就踢起砖头来。

砖头要是踢到车轮底下,我会弯下腰去用脚钩。要是踢出了路线,像拐弯抹角的地方,我便追过去向回踢。但要是踢着走道儿人的脚跟了,那人会蹬起眼来。老黄马上得给那人深深作一个揖,陪着笑脸说:“是我,是我。您多包涵。”那人照例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吐口唾沫,才顿着脚走开。

有一回他问我:“七少爷,您书包里那些亮纸作什么使的呀?”我告诉他是作手工的,叠成马呀塔的。他哼了一声。“这也值得花洋钱到学堂去学!”随后问我:“七少爷,您会叠蝙蝠吗?”蝙蝠?我不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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