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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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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款子的下文,他都一五一十地答得出,总也没抓到破绽。
可是大会之后,旁的组可迭出捷报。楼梯沿墙贴出某某老虎昨天招认出贪污多少款——要上百万才算是“大老虎”。而我们这只老虎就是一元钱也没承认下来!组里由于焦急,有人就哄老唐说,你交代吧,交代了就放你回家。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事后,富有政治斗争经验的组长提醒大家,这种空头支票可开不得!无产阶级最讲究实事求是。诓出来的坦白一时交了卷,如果将来落实不了,就会丧失组织的威信。
我们听了,打心里折服。
正当我们为这僵局而一筹莫展之际,印刷厂那边的战斗小组跑来向我们“借”老店去斗他一个晚上。组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放手交全组讨论。有本位思想的就认为,老唐这只老虎只能由咱们组打,不能把他借出去。更多的人提醒说,可别忘了老店原是那里的厂长。厂里人要求拉他回去斗一个晚上,咱们总不能给人家钉子碰。况且工人去斗一下,说不定会打破僵局,他就开腔了呢!
这可是组织对我的一次考验。右倾就会站到老虎方面了,立场不稳,既对自己不利,也会有害于斗争。既然组里大家都赞成,我不能往革命群众头上泼冷水,那样对运动、对自己,都是不利的。况且这是印刷厂工人提出的要求,工人是领导阶级,人民政权是以工农兵为基础,而在这三者之间,工人更是领导阶级。
所以我也点了头。作为副组长,我这个头点的分量可要大一些。这也就是我之所以负疚至今的缘由。当时,我上意识说是为了运动,但下意识则是为了保全自己。
于是,当晚就由我们全组把老唐押送到印刷厂。
还没走到厂门口,就见两边墙上已经糊满了红黄绿色大字报。当时,“唐”字上头还没打红×子,那是到“文革”时才发明出来的。据说,是受到旧社会刑场告示的启发。
进厂门之后,那里的“三反”运动负责同志立即跟我们亲切握了手,然后绷起脸来吩咐说:“把他押下去!”
顿时,厂里的工人们震天动地喊起了口号。
我看到院里已经用草席搭起一座小台,两边挂着水月汽灯,一片轰轰烈烈的景象,直像是在办什么喜庆事儿。
这时,负责人过来同我们一一握手,连声说:“谢谢你们合作。”并且叮嘱说:“明天早晨八点半来接他吧。”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塌实,我一点也猜不出在那水月灯的照耀下,老唐是怎样挨斗法。只感到革命锻炼说来容易,实地经受起来实在并不简单。
这里应当补上一笔:
就在工人斗老唐的头一天,我们组还抄过老唐的家。叫门时,老唐那位缠足的爱人走慢了一些,组里那位积极分子当地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说老唐的家“朴素”,那可很不够。竟然就朴素到连一件装饰性的陈设——例如一只花瓶也不见。一进屋,都是些破破烂烂。他们一家虽然住在城里,而且是首都,却连张床也没有。全家就睡一铺大炕,靠窗户角有个被褥垛。把被子一件件抖开,以为会有点金银财宝,可只抖出点烂棉絮。
屋子是两间,可空空荡荡。我们翻箱倒柜,只在角落里见到一个并没上锁的破皮箱。打开一看,几件换季的衣裳底下压着个浅蓝色的人民银行小存折,我们一时如获至宝。可是打开一看,每月存进去的合不到现在的五元钱。整个折子存的也不到今天的一百元。唐的那位面黄肌瘦的老伴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她还非要烧水给我们沏茶。于是她就一边捅开煤球炉子,一边问我们:老唐究竟犯了啥法啦?我们并没听她唠叨,只是四下里东翻西找,希望能找到老唐贪污的蛛丝马迹。
但是,我们完全扑了空。每当我想起那回抄他家的情景,以及紧接着工人提出要“借”去斗他的事,我的自责心情就更沉重了。我是昧着良心点的头啊!
把老唐交给工人的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几位组员去印刷厂领他回来。跟我们接头的工人一见面就告诉我们,斗争会开到大半夜。他把我们领到后院一间堆房,房门上了锁。打开门之后,只见老唐瑟缩在墙角一领破席上。头肿得像是个大西瓜,简直大了一倍。他眼神迟钝,脸色苍白,脖子上血迹斑斑。显然,他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斗争。
我当时心里想:革命可真不是请客吃饭!
领我们去的工人厉声喊:“站起来!”
老店哪站得起来呢!他用一只胳膊撑着破席,蛮想咬牙直起身子,可那身子早已不听他使唤了。我只好过去扶了他一把。然后,他一拐一瘸地跟着我们走回来。
我们组一致同意应当让老唐养养伤。收了押之后,当天没再为他开会。老虎挨了这么一顿揍,也真该让他将息一下。
过了几天老唐开腔了。他似乎忽然想通了,主动提出要交代。
他先交代的几笔都是与出版科同志有关的。可是一让他交代时间、地点,他就又张口结舌了。
后来他学了乖。每逢交代什么款子,都有年月日以及地点——老唐对北京地理不熟,所以不是西单什么饭馆,就是中山公园。数目也都不算大。
我们组把战果报上去,也开始受到了表扬。同时,上边还提醒我们:同兄弟组相比,我们还很落后;要乘胜直追,不可麻痹大意,放松斗志。
每当我们走过张贴出来的战果统计表的时候,看到上面居然也有了我们组,就觉得口号没白喊,心机没白费,总算打出了老虎。
不用说,由于老唐这么坦白,这么合作,我们对他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睛了。他开了窍,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
只是这数字和特号老虎还有很大距离。照印刷厂的年收支情况,他也还得努把力。
因此,每回从楼后押他到小组来“过堂”,总要经过前厅和两道楼梯,一路墙上都贴着大字标语和斗争的喜报。他很可能已经摸索出我们需要的最起码的数字了。
也许是为了减少或缩短他自己的痛苦,他就也竭力帮我们凑。这样,每次会结束前,他从不“关门”,总说:“让我好好再想想。”
他大概也渴望早些凑足数目,早些结束他这段痛苦的日子。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是有同感的。
有一回,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个老战友……”我们立即追问起:“老战友怎样啦?”“他是搞装订的。”我们意识到新的战果就要到手,就来个趁热打铁,追问下去。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了他……”负责记录的组员赶忙打开了笔记本,并且追问:“多少?”
他说了个不小的数目。
于是,我们要了两辆吉普,就押着老唐来到西直门大街一条小死胡同口上。路太窄,车开不进去,就在胡同口外边下来。组员们押着老唐,我们两个组长就去拍那家的门,门上红地黑字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那可是草木皆兵的年月。老唐的这位老战友一看后边还跟着在押的老唐,大概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他愣了一响,悟出这是来跟自己对质的,就咕咚一声朝老唐下了跪,边作揖叩头边哀求说:“我的老哥,俺们一家八口,老的老,小的小。请你高抬贵手,别害我吧!”
他边说边刷刷地掉着眼泪。
老唐是个软心肠人,这情景显然触动了老唐的恻隐之心。他咽了口吐沫,小声对我们说:“我记不清啦!”
想必老唐只顾凑数目了,却没料到还有对质这一实事求是的举动。
连开吉普的司机一路都在驾着老唐“不是东西”。我们组在扑空之后,更是气愤,甚至警告老唐:今后交代什么,都得这么对质,他不用想蒙混过关。
老虎与打虎者之间关系缓和了一段之后,现在又紧张起来。我们虽没动手打他,可是每次开会总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非要他交代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管我们怎样拍桌子追问,老店又恢复了最初那一问三不知的顽抗了。这时,性急的团员就厉声对他说:
“老唐,你再不交代,就还把你押回你们那印刷厂去!”
这声恫吓可真奏了效。
经过一天的反省,第二天老唐又开口了。他说,他贪污的钱没分给谁。他都买了银元啦!
“银元在哪儿?”
“俺埋在徐州城外头的柳树底下啦。”
这倒也符合当时农民不信任银行,甚至不信任钞票的心理。只是偌大的徐州,到哪儿去刨这些银元?
我们要他交待出确切地点。他说是埋在城外(可见当时徐州还有城墙)护城河边一棵柳树底下了。
“哪棵?”
“河北岸第八棵。”
现在回想起来,老店这可真是顺口溜了。可我们当时急于追求数字,也太缺乏判断力了。
四十多年后来回想这件事,真觉得荒唐好笑。我们匕个知识分子活活给一个农民耍了!然而,这农民确实也被我们逼得没法解脱。干了那么多年革命,什么享受也不图。如今,身陷囹圄,几个月见不到老婆孩子,而且还不知熬到哪一天!他有点豁出去了。
正当大家议论咋办的时候,那位一直想多在祖国内地跑跑的归侨青年就自告奋勇说,他愿接受这个任务,去跑一趟。
于是,组织上就为他开了介绍信,请徐州的“三五反”委员会就地给以协助。
这可真是海里摸针!
小张——我忽然记起他的姓来了——组织纪律性很强。动身之后,每天必打个长途来报告情况。徐州那边的兄弟单位也派人协助他沿着护城河边去一棵棵地刨。
倒楣的是徐州城外那些垂杨柳,它们什么也没窝藏,完全是无辜的。只由于老唐那个交代,就一棵棵给刨得乱七八糟。而且除了几条蚯蚓和露出的树根,什么银元,连影子也没见!
扫兴啊,想挖的是一堆袁大头,挖到的却是一堆堆的土!
小张回机关时,运动已经进入新的阶段——或者说,扫尾阶段了。
搞运动总要分阶段,而每个阶段又各有其重点,这是完全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规律的。运动开始时,强调的是不能放掉一个老虎;“三反”搞得彻不彻底,关系到党及共和国的存亡;这些腐化分子是毒蛇猛兽,是定时炸弹。上边号召每个公民、每个干部都要擦亮眼睛,要大胆怀疑,要同我们队伍里的腐化分子作坚决的斗争。
如今,各战斗组经过几个月的日夜奋战,取得了累累战果。现在到落实阶段了,上边加紧内查外调,战斗组则转入学习,并且谈自己的体会,检查自身的资产阶级思想。
于是,我们就把老唐和他的材料一古脑儿交给上级。老店还在隔离反省,但他的问题已不归我们组管了。
思想检查是从写自传开始的。
共和国虽然刚刚三岁不到,可我那起码是第四五回写自传了。幸亏我大学毕业就进了《大公报》,四年后我又去了英国,四六年才回来。中国近代史最复杂的是国共合作那个阶段,亏了抗战中的武汉我没到过。那时谁是国,谁是共?谁是正派人,谁是国民党特务,很难分辨。
我很侥幸,自己当时没在国内,所以我主要检查的是资产阶级思想。我迷信过西方民主,甚至赞赏过议会政治。检查会上,有人说我在思想上是个大老虎。我洗耳恭听,并且表示同意。我受到了几位大学教授的启示。他们在自我批判文章中都沉痛承认曾深受西方民主思想的毒害。
记得三○年我在辅仁读书的时候,有一位家里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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