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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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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泰戈尔
她坐在拉丁区的一家小咖啡室里望著窗坍出神,风吹扫著人行道上的落叶,秋
天来了。
来法国快两年了,这是她的第二个秋,她奇怪为什么今天那些风,那些落叶会
叫人看了忍不住落泪,会叫人忍不住想家,想母亲,想两年前松山机场的分离,想
父亲那语不成声的叮咛……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低低的说∶“爸、妈,我走了。”
我走了,我走了,就像千百次她早晨上学离家时说的一样,走了,走了……哦!妈
妈……她靠在椅背上,眼泪不听话的滴下来。她打开皮包找手帕,她不喜欢自己常
常哭,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哭就要哭个不停了。今天怎么搞的,特别难过。她低下头
燃了一支烟,她有些埋怨自己起来。
她记得半年前写给妈妈的一封信,她记得她曾说∶“妈妈,我抽烟了,妈妈,
先不要怪我。我不是坏女孩子,我只是……有时我觉得寂寞难受。小梅住得远,不
常见面。这儿,大家都在为生活愁苦……不要再劝我回去,没有用的,虽然在这儿
精神上苦闷,但我喜爱飘泊……”她奇怪在国内时她最讨厌看女人抽烟。她狠狠地
吸了一口。
咖啡凉了,她预备回去,回她那间形廿元美金租来的小阁楼兼画室。
抬头望了望窗坍,黄昏了。忽然,她发觉在窗坍有一个陌生的中国青年向她注
视著,并且似乎站了很久了。她迷乱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开口招呼他。这儿中国
人太少,除非存心去找人,要不然一个星期也碰不到一个,再不然就是那批说青田
话,开餐馆的华侨。他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坐吧!”她指著对面的椅子低哑地说著。他们没有交谈,只沉默地互相注视
著,她觉得有些窘,下意识的拿出了一支烟,自己点了火。
“抽烟?”他摇了摇头。
小店的胖老板亲自端来了一杯咖啡,朝她扮了个鬼脸,大概是替她高兴吧!这
个每天来喝咖啡的苍白寂寞的中国女孩子找到朋友了。她觉得有些滑稽,只因为他
是一个中国人就使我那么快乐了吗?她再看了他一眼,他像是个够深刻的男孩。
“我在窗坍看了你很久,你心烦?”他终于开口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想家。”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逃避的把眼神散落到
窗坍,她害怕人家看透她。
“你从台湾来?”他问。
“台湾,”她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回答他。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倒在椅背上。
“那真好,你知道我顾忌这些。”
“我也是。”她淡淡的却是放了心的回答。
“你住过台北没有?你知道,我家在那儿。”她掠了掠头发,不知应该再说什
么。他没有回答她,却注视著她掠头发的动作。
“你来巴黎多久?”
“两年不到。”
“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画画。”
“生活还好?”
“我来时带了些钱,并且,偶尔我可以卖掉一张小画……”他沉默了好久,一
会儿他说∶“你知道当我在窗坍看到你,第一眼给我的感觉是什么?”
她装著没听见他的问话,俯下身去拨动烟灰缸。
“刚才我问你曾在台北住过?”
“是,我一直住在那儿,我是海员,明年春天我跟船回去。台北有我的母亲、
妹妹……”他的声音低哑起来∶“我们的职业就是那么飘泊,今天在这儿,明天又
不知飘到里哪里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寂寞。
“招商局的船极少极少开到这儿。”她说。
“不是招商局的,我们挂巴拿马的旗子。”
“什么时候开船?”
“昨天来的,后天清早开中东。”
后天,后天。她喃喃的念著,一下子觉得她对现在的一切留恋起来。她忽然想
冲动的对他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即使不为我,也为了巴黎………多留几天吧!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不
过是两个天涯游子偶尔相遇而已。他们只是互相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把两
杯咖啡的钱留在桌上,站起身来,像背书似的对他说∶“很高兴今天能遇见你,天
晚了,就要回去……”一口气说完了,她像逃似的跑了出去。她真恨自己,她知道
她在这儿寂寞,她需要朋友,她需要快乐。她不能老是这样流泪想家……他像是一
个好男孩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逃避呢,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求什么呢?踉跄的
跑上楼梯,到了房里,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寂寞,真是非常非
常寂寞……几个月来拚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去史教授的画室,她披了一件风衣在巴黎清冷的街心上独
步著,她走到那家咖啡室的门口,老板正把店门拉开不久,她下意识的推门进去。
中午十一时,她仍坐在那儿,咖啡早凉了,烟灰散落了一桌。睡眠不足的眼睛在青
烟里沉沉的静止著,她咀嚼著泰戈尔的一首诗∶“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
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他不会再来了,昨天,他不过是路过,不会再来了…
…
她奇怪昨夜她会那么哭啊哭的,今天情绪低反而不想哭了。她只想抽抽烟,坐
坐,看看窗坍的落叶,枯枝……。忽然,她从玻璃反光上看到咖啡室的门开了,一
个高大的身影进来,他穿了一件翻起衣领的风衣。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把手按
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颤抖一下,用低哑的声音说∶“坐吧!”就像
昨天开始时一样,他们互相凝视著说不出话来,他们奇怪会在这样一个奇异、遥远
的地方相遇。他伸过手臂轻轻拿走了她的烟。
“不要再抽了,我要你真真实实的活著。”
他们互相依偎著,默默的离开那儿。
那是短暂的一天,他们没有赶命似的去看那铁塔、罗浮宫、凯旋门,他们只坐
在河畔的石椅上紧紧的依偎著,望著塞纳河的流水出神。
“今天几号了?”她问。
“二十七,怎么?”
“没什么,再过三天我就满廿二岁了。”路旁有个花摊,他走过去买了一小束
淡紫色的雏菊。
“HappyBirthday!”他动情的说,她接过来,点点头,忽然一
阵鼻酸,眼泪滴落在花上……黄昏了,他们开始不安,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拉起
她的手,把脸伏在她的手背上,他红著眼睛喃喃的沙哑的说著∶“不要离开我,不
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夜深了,她知道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去而他,明早又四处飘泊去了。她把花
轻轻的丢在河里,流水很快的带走了它。
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各人又各奔前程。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
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我亲爱的朋友,若是在那天夜里你经过巴黎拉丁区的一座小楼前,你会看见,
一对青年恋人在那么忧伤忘情的吻著,拥抱著,就好像明天他们不曾再见了一样。
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月河
穿过死亡之门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
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
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尔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
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这是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在
她旁边,带著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
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
互相知道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
他们竟会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像
是注定的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
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
了似的笑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
丧的。她在每一次的错过之后总会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
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得一手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镑镑的色彩
和人影。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藉口
推托的,后来不知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
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都在跳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著沙发旁那盏台
灯的流苏,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来的,而一下子,
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了。
她记得从前她曾那么遗憾的对彭和阿陶他们说过∶“要是那一天能碰到那
个画表现派的沈,我一定要好好的捉住他,跟他聊一整天,直到”青龙”打烊……
”
彭他们听她这样说都笑开了,他们说∶“昨晚沈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没缘,
别想了……”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想笑,真的没缘?明天她要否定这句话了。
那天他穿了一件铁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浅灰色上面有深灰斜条纹的领带。并
不太高的身材里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说不出的沉郁的气质。她暗暗在点头,她在想
他跟他的画太相似了。
唱机放出一支缠绵的小喇叭舞曲,标准的慢四步。他碰碰她的肩把她拉了起来
,他们很自然的相对笑了笑,于是她把手交给他,他们就那样在舞池里散散慢慢的
滑舞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那么互相渴慕过的两个生命,当他们偶然认识之后
又那么自然的被接受了,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侧著身子望著她,声音低低的。目光里却带著不属于
这个场合的亲切。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的目光,一刹间就好像被什么新的事物打击
了,他们再也笑不出来。像是忽然迷失了,他们站在舞池里怔怔地望著彼此。她从
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自己的言语,她就好像听到沈在说∶“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
于这些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著,开心著,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
寞的,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乐,你永远孤独……”她心里一阵酸楚
,就好像被谁触痛了伤口一样,低下头来,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分不清是欢乐
还是痛苦的重压教她心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击著他们的生命,她有些吃惊这猝
发的情感了。
“而他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我会一下子觉得跟他那么接近。”她吃惊
地对自己说。他们彼此那样痴痴的凝望著,在她的感觉里他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
她低下头沙哑的说∶“不要这样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著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年
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他们默默的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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