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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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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第一次出现时,是八九年底,围墙刚垮吧,他开着一辆典型东德同胞开的
“拖笨”车——你也知道关于东德制“拖笨”车的故事吗?
灰扑扑的十字路口,在西德,一只大耳短腿的驴子和一辆小“拖笨”碰上了。
驴子惊奇地看了一眼“拖笨”,问道:“你是什么动物?”
“拖笨”回道:“我是汽车!”
驴子仔细地看看对方,抬起头说:“如果你是汽车的话,那我就是一头马!”
这个故事,在越来越多的小拖笨来到西边之后,就流传成另一番遭遇:
小拖笨在西德乡道上碰到了一团已经干扁得像个小碟似的牛粪;干牛粪惊奇地
问:
“你是什么东西?没见过!”
拖笨忸怩地说:“是汽车。”
干牛粪哈哈大笑:“别闹了!如果你算汽车的话,那我——那我就是个披萨饼。”
   ※  ※  ※  ※  ※
大胡子马丁开的就是这么一辆小小拖笨。可是,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大概是
围墙垮了半年之后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西德制Audi,刚刚从西班牙度假回来。
这一回,他和全家到埃及度假。半夜来到我们这里。驶进我们车库的,是宾士
560。
华德是表弟,在灯下,骇然问他:
“马丁,你杀人了是不是?抢劫了是不是?哪来这么多钱?”
马丁摸着胡子,得意地大笑:
“亲爱的表弟,听我说,人无横财不富!时机到了,不能错过!”
这个曾经是集体农场小队长、忠诚共产党员的表哥,很诚恳地为我们解释他成
功的途径:“是这样的。我向西方进口,譬如说,值一百万马克的香烟吧!我把这
些香烟出口到匈牙利去——匈牙利还属于华沙集团,香烟属于优惠品,我用马克和
卢布兑换来、兑换去,一转手就可以净赚个五十万,单靠卢布和马克的兑换就行。”
他眯着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样子:“可是,关键是在,那香烟根本就没到
匈牙利,我只需要布达佩斯那边有人打通关节,作点纸上工夫,证明货到了就行。”
“那香烟到哪去了呢?”我问,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呆。
“香烟?”马丁咕噜灌下啤酒,胡须上沾着泡沫,“香烟我留在德东卖呀,供
不胜求呢!”
我终于懂了。
这位表兄是个新德国的“倒爷”。柏林围墙一倒,社会主义大厦也开始四壁龟
裂,他就趁着大家手忙脚乱补破屋的时候,在漏洞里钻来钻去,比任何人都机灵。
现在,他坐在那儿哈哈大笑:“你知道为什么东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条件吗?”
我不知道。
“因为呀,”他大刺刺地对着灯罩吐烟圈,“因为他们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
躺在床上吧,政府——从前是西德政府,现在是德国政府了——会给他失业救济金、
医疗保险、育儿辅助费等等,七七八八凑起来,和你给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
他反正本来就有,大锅饭时代保证给他的。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谁这么傻还
去做工呀?”
马丁的手指上,有一个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内灯下闪着光。
有些亲戚,我想,还是四十年不见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帮  手
“这是你第一次来西德吗?”
她点点头。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着一对灰色的眼睛,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就那
么冷漠的,没有表情地看着你。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廿岁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
这是一个从街上走过,没有人会对她多看一眼的女孩。
“谈谈你的家庭吧!?”
她静默。
“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我再试。
“爸爸——”她慢慢地说,“本来是农机工厂一个主管,现在那个工厂关闭了,
他留在家里。”
她停下来。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只好再问:
“妈妈?”
“妈妈本来在青年团作秘书,现在青年团解散了,他们要妈妈去当大楼清洁妇,
妈妈不肯……”
“哥哥本来是人民军的,现在退下来了,在找工作,好像也在哪里学电脑……”
灰色的眼睛不泄漏一点感情,可是我明白了。她只给了几个小碎片,但我约略
知道那大拼图的模样,小碎片属于那大拼图的几个角落。工厂主管、青年团秘书、
人民军——英格的家,是覆盖在东德共产党羽翼下的小巢,现在这个小巢被时代的
狂风打得零落了。
“厨房的事你都清楚了吗?”
英格点头。
“你每天工作到三点就下班了,自己的时间很多,可以常到城里逛逛——”
她点头。
“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动自发,不要每件事都等着我督促——我没有时间督促
你,你自己张大眼睛主动去做,行吗?”
她点头。
就这样,东德来的英格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清早传来教堂的钟声,两岁不到的飞飞从幼儿睡袋里钻出来,开始了一天的游
戏人生。
作妈妈的边刷牙,边满嘴白沫地往楼下大叫:“英格,宝宝醒了。”
廿分钟之后,妈妈从书房探头出来,一眼看到换过衣服的飞飞,大叫:“英格,
宝宝没穿袜子!”
妈妈又回到书桌读了两页《八九——九一年柏林日记》,英格在敲门,探进头
来说:
“宝宝没有袜子了。”
妈妈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没有了?”
“都脏了。”
“拿去洗。”
“洗衣机正在洗别的东西。”
妈妈站起来,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说:“来,我有几个建议:一,你
可以暂时让他穿上昨天的脏袜子。二,你可以暂时让他穿上哥哥的大袜子。三,你
可以让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对面李太大小毛那借双小袜子来。五,你可以
骑车到杂货店买双袜子来——你有一千零一个可能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只要想出
一个来就可以。”
英格漠漠听着。
“但是,”妈妈继续说,“你要动脑子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可以吗?”
妈妈回到书桌。
这本书她不喜欢。一个美国记者写的,总是落入正邪两分明的窠臼。先写二次
大战时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坏,现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后,又写德国人如何如
何地好,自由战胜了奴役,东德人民写下了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页。
妈妈记得在华沙和一位著名的波兰作家夜谈。在他古旧的书房里,这个曾经被
共产党迫害过的老人说:
“我觉得,吊诡的说,自由和奴役一样,是一种陷阱,一种危机。解放后的东
欧所面临的是自由的危机。”
敲门。英格说:
“哥哥的袜子太肥了,弟弟的脚穿不进鞋子。”
妈妈叹口气,放下书,转身温和地说,
“那么,是不是可以暂时不穿鞋,等袜子洗净烘干了呢?”
老百姓半夜来敲老作家的门,要求他为他们解决问题:蒙过冤狱的寻求平反,
失业了的要求复职,判了罪的试图脱罪……他们哀恳地说:
“现在你是国会议员了,波兰是民主国家了,你一定有办法。”
当他说没有办法的时候,老百姓愤怒而绝望地说:
“为什么以前的共党书记有办法,现在的国会议员会没有办法?这是什么自由
民主?”
老作家皱着眉说:
“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民主的弱点就是它的优点?我怎么解释:自由就是更沉
重的责任?”
英格推门进来,问: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过的哥哥的袜子需不需要洗?”
妈妈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勉强读完一个段落,才回头,说:
“你自己决定好吗?”
英格走出去。妈妈视线回到案前摊开的书页,觉得精神涣散,很费力地才找到
衔接的段落。
   ※  ※  ※  ※  ※
一个年轻的异议分子,一九八八年被东德政府驱逐出境,来到西德。
她说,在东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就如同母子关系;人民像婴儿
一样的不能离开母亲独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独立作判断和决定的能力。另
外一个年轻人被西德政府用钱将他由东德监狱中“赎”出来。到了西方,
一直无法适应,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将法兰克福歌剧院给烧了。
   ※  ※  ※  ※  ※
英格把门开了个小缝,讪讪地说:
“中午要做什么吃的?”
妈妈不抬头,不动,声音从书本中闷闷地冒出来,听起来像呻吟:
“你决定。只要有东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对人的一生是段漫长的岁月,更何况,东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
苦的岁月,可是四十年对国家而言,却是短暂的一瞬……
   ※  ※  ※  ※  ※
教堂钟声当当大作的时候,妈妈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园的孩子马上就要回来午
餐,奇怪,好久没有英格的声响。
她阖上书,悄悄下楼,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走到厨房,轻轻推开门。
宝宝坐在地上玩塑胶盘碗;冰箱的门像煮熟的蚌壳,大大地开着,白茫茫的冷
气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动不动。
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咬咬嘴唇,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该做哪一样。东西太多了。”
妈妈站在那里,看着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气不断地蒙上来。
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看电视,我做饭。”
英格在我们家呆了一个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乳牛
我来到已经不是边境的边境。
山丘绵延,正是秋色浓艳的时候。一群大雁正引颈南飞,掠过枫红的山头。可
是边境在哪里?
高耸的监视塔仍旧醒目地矗立在山头,只是墙漆剥落了,梁架断了,玻璃窗破
得粉碎。这一地的玻璃碎片、断瓦残砖,像古战场上不死的鬼火,还挟着杀戮的阴
惨。其实才只两年的时间,两年前的今天,在围城中被锁了廿八年的东德人把围墙
给推倒丁。
探照灯还在,但是灯架脚下露出一团一团剪断的电线。
钢筋水泥墙看不见了,可是山坡上有那么一道看似新翻过的泥土,青草还没来
得及长出来;你心里明白:再过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会覆盖了这道
土痕。
似乎铁丝网还残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边缘。走近瞧瞧,网也没有了,铁柱在
那儿平白站着,一根一根的,显得突兀。
“从前,”卡斯纳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离这关口还有几里路,心情就开
始紧张,有生死未卜那种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早白的卡斯纳,弯下腰,用手把一个石块上的泥土抹掉,石块上的刻字裸
现出来:“民主德国”,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离开民主德国的时候,”我问正在发呆的卡斯纳,“你几岁?”
“廿一。”他回答,一只脚踏在石块上,“前脚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后脚跟上
围墙就竖起来了。不过,三十年来,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经过这个关
卡……”
   ※  ※  ※  ※  ※
一辆汽车在我们附近停下来,钻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一边咬着手里的三明
治,一边放眼眺望;看看远处的森林,踩踩脚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张望,最后视
线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来凭吊的人显然不少。”我说。
卡斯纳趋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会,然后两人一齐向我踱过来。
“你问他,”卡斯纳露出淘气的笑容,“你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戴眼镜的男人叫费雪;费雪对这儿的山陵熟悉极了,两年前,他是这个边境关
口的驻防。
“您看,平原上有块密林,”费雪指着不远处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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