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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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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天不吭声,我等着。我喜欢这屋里的香气,想多呆一
会儿。我觉得我八成是回不来了。
她说:家里的事不用告诉他,免他费心。告诉她我很好,火
柴场也很好,我等他回来。
我说:少奶奶,您走路留心。告辞了。
我最后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在被子里埋着,看不出有什么
异样。我但愿过去的一番猜度都是多心。要不然,真说不清少
奶奶会受多么大的煎熬了!我想到了二少爷造的炸弹,觉得少
奶奶肚子里的东西比炸弹还要让人担心,一旦炸起来怎么得了!
我有什么用?
我救得了二少爷吗?
我还能救谁?
如果能救,我头一个救的是少奶奶t
我谁也救不了。
我只能送死!
临行前,我被召到老爷屋里,他摸了摸我的头,半天没说
话,好像很难过。他的小药锅敞着,里边煮着一个生满铜锈的
旧铃档,那是我前几夭登梯子从镇南的古亭上为他摘来的。水
也响,铃挡也响,只有人不响,再呆下去我要哭了。
老爷说:想不到我们曹家用你用到这个份儿上。
我说:我高兴,这是我今世的福分。
他说:耳朵,你过来。我跟你交代个事。
我说:您尽管吩咐。
老爷压低了声音,呼出的气吹到我脖子上,痒痒。他嘴很
臭,吃进去的各种杂物搅在一起,散出很浓很奇怪的气味儿。他
的话一说完,我乱糟糟的心一’F子静了。
老爷大约认定了我是逢凶化吉的人。
他让我给他弄一些蜘蛛和蜘蛛网,
他点名要牢里的,。死牢里的更好。
他说:别管粘了什么,都要!
我一下子轻松了。
大路站在耳房门口等着送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装得挺高兴。
二少爷被捕对他是个新打击,他已经决定推迟离开愉镇。他这
么做是为了谁,他清楚,我清楚。不过他心时到底在琢磨什么,
让人猜不透。
大路说:帮助我,问他好。
又说:告诉他,我准备离开了。
他无精打彩的,袖着手,像个本地的老人。他上嘴唇的胡
须上粘着一丝鼻涕,让雪茄的烟薰得眯起一只眼来,很撩倒。他
让心里那些事折腾惨了l
我说:跟你们上帝说,让他保佑。
大路愣了J一下,哑着嗓子苦笑起来。
巡防营的兵吃饱喝足,各自揣了银两,用一根大麻绳把我
捆起来。都这样了,炳爷还悄悄迫着,叮嘱我;,该说的说,不
该说的别说,把机灵劲儿拿出来全使上』炳爷真够狠心的,不
过他眼湿了。
为我流泪的只有一个五铃儿。我刚刚走下门楼的台阶,她
就哭了。她说:耳朵哥,你早点儿回来。镇街里站着很多看热
闹的人,五铃儿的样子让我丢脸,我连看也不看她,昂着脑袋
走了。
我一点儿都不伤心。
我想蜘蛛和蜘蛛网。
想蜘蛛网上的小虫和飞蛾。
老爷把我救了!
我没有想到死。
我对啦。
4月4日录
二少爷曹光汉是在县城附近一个叫水火营的小村被抓住
的。水火营出铁匠,打铁铺子有十来家。村子里埋伏着蓝巾会
一个修枪造枪的作坊。巡防营夜袭了它,作坊里的人做鸟兽散,
把二少爷忘在村旁一个装满乌龙牌火柴的老屋里了。二少爷跟
人家说自己是造火柴的商人,租这里一间屋子做火柴的集散地。
但是说来说去不顶用,人家从他腰里搜出了一支外省造的短枪。
问他哪儿来的,他说用一百箩火柴换的。问他干什么用,他说
水路陆路到处有人打劫,掖着防身。他应付的很好,但是巡防
营一个兵目用枪托子砸了他的嘴,一排下牙齐齐地掉了好几个。
抓到牢里之后又是一顿暴打,幸亏县衙的巡检认出他是豪绅曹
如器的二公子,不然也许稀里糊涂就给打死了。事后听说,瘦
巴巴的二少爷挨打时笑骂不绝,在大牢里成了英勇的第一人,打
手们都说没见过这么硬朗的汉子,生在富贵人的家里就更奇了。
事后我还听说,为阻止巡防营抄查曹府,抓走别的曹家人,大
少爷花掉了两万两银子。我是替身,是给人家捆去用来交差的
一件东西。我这个东西跟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是会说话,知
道为了主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过人家交过了差,东
西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银子!我以为曹家抬举我是让我替
二少爷揽罪,要紧的关头替二少爷去死,真是笑话!
我哪儿算得上正经人。
我是让人从曹府里牵出来的一条狗。
我只配给老爷逮蜘蛛!
离开榆镇以前,我问过大少爷,去了牢狱怎么干怎么说?大
少爷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气,这在他很少见。他说不操心怎么干,
去就是了,怎么说有人会点拨你。来到县衙,巡防营把我往牢
毛‘丢,并没有哪个来点拨我。我觉着自己像个瘪臭虫,让人
给扔到牢间的草堆里了,
牢}}J很高,有很大的蜘蛛网。
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弄下来。
一牢十五个人。
我坐着睡觉口
他们凑过来问我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杀了一个人。
他们问;什么人?
我说:仇人。
这些目光凶狠的人一下子就没有兴趣了。他们缩回各自的
角落,每人守着一只空碗。我也有这么一只碗,送饭的牢卒一
到,我就学别人的样儿,把碗从木栅桂的空档伸出去。我盼着
牢卒跟我说话,可是他不理我。我又盼着守夜的牢卒跟我说话,
他还是不理我。根本没有点拨我的人;他们把我忘了,牢卒的
样子让我想到马棺,他在廊道上姗姗邀趾,两边的牢间活像牲口
棚。一连几天,各个牢间不断有人给领出去,‘又不断有人被送
回来。出去的时候竖着,回来的时候横着,有的人永远没影儿
了。
刑房在大牢的后边二
动静,夜里听得更清楚,
他是呼爹还是叫娘。
一天子夜我睡得正好
墙上没有窗户,可还是能听到打人的
挨揍的人高一声低,声叫唤,分得出
登可
,听到墙那边发出很大的一个声音
时醒了,以为做梦。静下来听听,不是梦,那个声音也不大,
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了。
我和挨墙的犯人换了地方,把耳朵贴在墙皮上仔细听。有
个东西在打肉,不知道是软东西还是硬东西。挨打的是二少爷!
他每发一声都像打了一个雷。
他说:狗l
他说:狗啊i
他叫:0阿!
又叫:啊啊i
他叫唤:狗!狗l狗!
打人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响。
打在肉上。
打在骨头上。
人不响了肉还在响。
我趴着墙皮哭了。
我说:操他妈!我们主子的钱喂狗了里
犯人说:这人嘴硬,骨头也硬,奇了!
我说:他们使什么打呢?
他说:藤条。
我说:疼么?
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打不坏吧?
他说:这么打水牛也给打死了。还敢回嘴?骂个狗字就舒
服了?找死!你听,没声音了。
刚说完没声音,二少爷又骂起来。
犯人说:妈的,这人不是人了J
我说:操你妈,你才不是人呢互
他说:这人是你爹是你爷?
我说:是你祖宗:
犯人看不出我的深浅,倒头睡了。我贴着墙皮呆着,直到
那边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巡防营拿了曹家的钱,还把人往死里
弄,看来是大事不好了。我不知道前边有什么等着我,没有人
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这里的家伙们把我忘了,大少爷和老爷也
把我忘了么?牢灯照着墙和栅栏上的蛛网,一只小蜘蛛含着长
丝吊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琢磨要想把网取下来,得踩上一个
人的肩膀,踩谁呢?
三更光景,牢卒把我提出去了。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提
着灯笼。县衙的院子有很多影壁和很多拐弯,走到一处牢卒让
我停下来。
他说:别多嘴口说多了审的人饶你,别人不饶你。
我问他:我说什么?
他说:你知道。记住,别多嘴!
他把我推进r刑房。
我一眼看见了二少爷。他的胳膊贴着两边的耳朵往上举,手
腕子吊在门楼似的木架子上,脚尖儿拄着地,脑袋往前低了一
点儿,像看着屋子中央的大火盆儿。走近了看出他闭着眼,像
昏迷了。他头发上身上有血,辫子不知哪儿去了。整个人破破
烂烂吊着,像挂了一堆碎布。隔着火盆儿是一条文案,一个扣
着顶带花翎的官老爷很累地坐在那边,阴沉沉地看着我。我不
等喝斥先跪下来。
他说:认识他是谁么?
我说:认识。
他说:谁?
我说:我们曹府上的二少爷。
他说:废话】
我吓得直哆嗦,赶紧闭嘴。
他说:这人是蓝巾会的什么头目,你不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他是榆镇火柴公社的头目。
他说:公社是什么意思?
我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哪个公?
我说:公母的公。执照上有,还有省劝业道的印。我瞎说
一个字,老爷您抽我的筋。
有人在味咏笑。
老爷和老爷的随从一块儿瞧二少爷。
确实在笑,不是别人。
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以看清他下牙上的豁口。
老爷说:抽你的筋?抽你的筋还得你教我呢I小兔怠子你
个好嘴】来人,伺候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给我吐出来,咱们
得瞧瞧l
他们把我吊在旁边,离二少爷只有两尺。绳子没拴好,我
脚挨不着地,滴溜溜直打转。二少爷又笑了。他的目光从披散
的头发里射出来,让我胆战心惊。我的胳膊快给绳子拉断,浑
身的骨头节子嘎叭嘎叭直响。我正想办法用脚尖儿够地,小腿
肚子上噢地挨’了一下子。活像烧红的铁通条蹭了骨头,我忍不
住尖叫起来。他们抽一下我叫一声,叫一声两条腿往上缩一回,
绞紧的绳子带着我转,我觉着我停不下来了。
我叫:哎哟:
我从来不这么叫。
我还叫:老爷,您饶命宜
我叫:疼呀竺亲爹哎!
我叫得乱七八糟,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叫了什么。我想忍住,
可是忍不住,叫着叫着我哭了。眼泪和鼻涕淹了我的嘴,我继
续叫唤,我的嘴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知道二少爷还在笑,嘴漏
风,哩唯的。
他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老爷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是二少爷了
老爷说:他是不是苍河支会的头目?
我说:不是Z
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给我打工
我说:不是就是不是。老爷您打死我哩}哎哟,老爷饶命!
疼死我啦!他不是,我是I老爷我是还不行吗理亲爹哎理爹哎j
我连哭带嚷,差点儿呛住自己。
审人的和打人的都困了,不耐烦地看着我。有人踢了我一
脚,我没想到是二少爷。他叫我,我才明白。他的声音跟蚊子
一样。他说:耳朵,你怎么了?
我说:我疼。疼死啦!
他说:你闭上嘴,想点儿别的事。
我说:少爷,我想死〕哎哟l
我哎哟的声音把我自己一也吓住了,很高,很尖,拖着怪调
儿,不像人。藤棍打断了我的肠子,我的骨头,我觉着除了一
张皮是整的,里面的东西都碎了。二少爷又说了句什么。藤棍
马上离开我,带着风跳到他身上。
官老爷说:住嘴!你个叛逆!
二少爷不吭声,眼睛抬起来。我不清楚他在刑房的木擦上
找什么。我也仰起脸往上看,什么也没有。不过,在一处墙音
晃有笼屉那么大的蛛网,蜘蛛不知在哪儿,倒粘着一大一小两
只土鳌,已经干死了。
二少爷说:耳朵l想别的事!
我说:打我f老爷求您了,打我!
没人理我,二少爷的衣服碎片给打得飞起来。他的头往后
仰,眯着眼睛看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张着豁牙嘴,一副
不在意的入了神儿的样子,比那几个打人的壮汉还要可怕。
他说:耳朵】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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