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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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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很满意。老爷喜欢春天,他在春天是个不怕死的快活
人。他断不了吃这吃那的习性,不过在春天他吃东西不挑剔。他
用筷子在小锅的汤里挑来挑去,想挑出一根丝来,没有。他又
夹来夹一去想夹出一个半个蜘蛛来,还是没有。他一点儿也不恼,
把汤倒在碗里,连水儿带渣子喝个干干净净。死的事离他越来
越远了。
他说:不赖,这玩意儿l
屋子里确实有一股香味儿。
黑蜘蛛化成个魂灵不见一r。它在曹府里出没,不知会酿出
什么怪事。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会觉得它附到我的心上,喘
走了我的血。不过最终我感到很不妙的是少奶奶腹中的孩子。白
日梦中的惨景时断时续,,胎儿被一节节咬掉,只剩下一滩血水
和几片骨头了。
左角院是个让我害伯的地方。
我怕什么,一时说不清。
我害怕把脸从脑袋前边撕下来工
人就不是人是鬼了。
4月6日录
二少爷出事,往日那些挑夫也不来榆镇,火柴的销路一时
断了。还是靠了大少爷的本事,救我们出狱那些日子,捎带着
运动了府城商会的朋友,很利索地把乌龙牌火柴销往了外省,大
少爷在柳镇码头附近租了几间闲房,雇仁俩挑夫每天把火柴往
过运,细水长流,等一个商定的日子来船,把上干箩火柴一下
子销出去。不管二少爷乐意不乐意,也不管我乐意不乐意,火
柴场办得比我们在的时候好。连大少爷都承认,这功劳是洋人
的。在曹家有危难的时候,人家该走没走,留下来出了一把力,
难得了这份诚心二按大少爷的意思,好像是准备给大路加一笔
钱。二少爷听后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脸上没什么表情。我
看到他狠命咬了一下嘴唇。也可能看差了。我不敢肯定。我只
能肯定他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他说:现在他想走可以走了。
说完就完了,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他对我说:你抽空儿告诉路先生,他要想走可以做准备了。
夜长梦多,苍河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说:火柴场离了他不行。
他说:你不想把我放在眼里?!
我说:不是!您得养伤。
他说:你呢?还有你呢I
我说:我算什么东西?太笨万
他说;你确实笨,可是你很会撤谎。
我说;少爷)
他说:闭嘴!你闭嘴】
他不看我,就像怕我难为情。他不让我说话,我就不敢出
声,可是我心里很乱。我瞒了他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至
死也不能讲。我不能承认撒谎,就像我站在监牢的火盆上对炸
弹的事只字不提。那时候我是为了二少爷,这时候也是为了二
少爷!我不能用刀子捅他的心口他自己用刀子捅自己,已经够
他受的了。
他上次喝斥我,让我闭嘴,是在牢里。得知妻子有孕的消
息本应高兴,他反倒发了脾气,让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我
一直害怕。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平淡的话:他想走可以走
了。
大路也明白,他可以平安无事地走了
  不让他走的只有天意。
老天爷搽住他的小命不撒手啦1
那天落着那年的头一场雨,传来了郑玉松在府城的小校场
被斩首的说法。消息很快得到证实,他的脑袋正沿着苍河示众,
不久就要挂到柳镇来了。从桑镇来了一顶小轿,接少奶奶去看
望病入膏育的父亲。郑玉松的下落一直瞒着少奶奶,到头来不
能不跟她说了。不过说归说,老爷和太太都不肯放她走。郑家
的老人要紧,曹家的孩子更要紧,曹家的命根子都拴在那块看
不见的肉上呢】郑家的小轿子在雨地里空着回去了。不过当天
晚上就出了奇怪的事。一把匕首串了一封信扎在门楼的柱子上,
家丁拿给炳爷看了,炳爷又拿给大少爷看了。谁也不知道信上
写了什么,大家只看到炳爷走路时两腿抖得很厉害。我半夜爬
起来撒尿,在左角院的角落撞上了隐伏的家丁。我问他们怎么
回事,他们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大意是外边的什么人要杀曹家
的什么人,曹家人得睁着眼睡觉了。
上房黑着灯。
偏房也黑着灯。
二少爷回来一直住偏房,很少到上房里去。炳奶说少奶奶
胎气不厚,得养育,少爷为心疼媳妇肯自己独睡,实在是难得
的男人。炳奶糊涂。曹府里很多人都糊涂。只有明白人各自揣
着明白,不过明白总归有限,并不知道别人肚子里究竟想了什
么。我想哭l我想从这个院子里逃出去t他们知道吗?
我早就觉出有人要杀人。
白日梦里到处都是血。
不明白的只是谁杀谁。
事后知道那封信里只有四个字。
叛徒当诛。
叛一徒一当一诛!
我一辈子忘不掉它们了。
诛!!
好好想想吧。
曹府一个厨子去屠场号肉,刚出门楼就挨了一枪。子弹是
从琼岭的树林子飞出来的,擦掉了后脑勺上的一撮头发和一块
皮。厨子在门楼台阶_七连滚带爬,摸了满手血,弄清伤得不重,
咧着大嘴哭了。他的身条跟二少爷差不多,脸形也差不多,枪
手的目标是谁,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少爷不让二少爷出左
角院的门,吩咐家丁仔细看守。二少爷一听说厨子的事,不想
再躲了,兴冲冲地往镇街里闯。人们在门楼里边拖住了他。
夭少爷说!放开我‘让我领教领教他们i
他还说:瞎了眼的东西们,来吧互
几个人差点儿让他挣脱,害得炳爷只好给他跪一F了。他被
推回左角院,不进屋,长时间在廊亭里坐着。他好像在等一个
人,我知道他在等谁。我和大路陪他坐了一会儿,没什么话说,
我们就去古粮仓上工了。我还是火柴场的管事,正与大路办着
早先没有办完的交接。有了门楼那一枪,我们在路上不住地缩
脖子,生怕有子弹会随着风声打过来。我几乎小跑,大路拼命
跟_!二我。
他说;耳朵。曹!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什么人,恨曹?
我说:不知道。
  大路苦笑着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自从听到郑玉松遇难的消息,少奶
奶一直躲在上房里不露面口五铃儿说少奶奶没有哭,嘴里一个
字也没有,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少奶奶平时很听炳奶的话,让
吃什么吃什么,如今对老太太理都不理,像聋子又像傻子,把
炳奶急得眼泪掉r好几回。我不知道这个样子的少奶奶见了二
少爷会有什么话说。我觉着他们只会把自已关在屋里,自己跟
自己说话。他们是骂自己还是可怜自己,只有鬼才知道了,
那天收工时,又在门楼外边见了桑镇那顶小轿。我和大路
顺着小夹道往左角院走,离得很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是
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声音。
大少爷说:她是曹家的人,去不去桑镇他们说了不算葺她
怀了六个月了,天塌下来也不能离这个门,这不是我的意思,是
父母的意思】
二少爷说:为了我,你们放她走吧生
大少爷说:光汉,你谁也不欠谁t你要真为家里想想,就
别管这件事。你和你媳妇哪儿都别去,妥妥在院子里呆着,外
面有多大麻烦也没关系,有我呢!
二少爷说;你们想逼死我i你们想活活逼死我!放她走吧。
你们放她回家吧)她父亲不行了。
大少爷说:你怎么不开窍儿呀?!
二少爷说:不让她走,我走!
院子里响起乱糟糟的的脚步声。我和大路悄悄踏过门槛,见
几个家J‘堵在廊子出口,跟二少爷推推操操。这时候,我看见
少奶奶出了上房,别人也发现了她,都愣住了。她脸色苍白,肚
子很显眼地突出来,走路慢多了,可是端庄的样子没有变,衣
裙的鲜亮也没有变。她手里捏着一封信,一直走到大少爷跟前,
脸上浮出让人心碎的笑容。
她说:你们不用争一了,我不走,我往哪儿走?这封信让我
娘家人带回去。光汉在牢里受了不少罪,有人误会他了,我在
信里给他讨个公平,请大哥过目。有不妥的言辞,大哥你指点。
大少爷说:哪儿的话,信马上转过去,你放心。
大少爷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朝家丁们挥挥手,匆匆离开
了。家丁‘们退到了角院门外。廊子内外只剩了二少爷、少奶奶
和大路。我和五铃儿也在,可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没有
人说话,气氛有点儿古怪。大路绷不住劲了,对二少爷说:曹,
我要离开了。
二少爷愣着,好像没听见。
大路说:你有耳朵,他很好I我可以走了。
二少爷突然暴跳如雷!
他说:你走l我请你现在就走里你在这鬼地方还没呆够吗?
你还想干什么2请间你不走你还打算干什么?先生,我请求你
离开这儿吧里请你滚!滚里
大路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嘴唇哆嗦,中国话洋话都说不
出,拼命地咽唾沫。二少爷说完,自己也傻了,看着摸紧的两
个拳头,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
少奶奶说;光汉,他是客人。
二少爷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说完他就回偏房去了。少奶奶和大路相互望着,几乎忘了
边上有我,有五铃儿。我咳嗽了一声。少奶奶说了半句洋文,掉
头离去。大路看了她一会儿,走向下房。我听出那半句洋文里
面包含的意思,不是别的,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走吧。
少奶奶差不多是求他了。
我以为大路会连夜拾掇行装。
他没有。
他说:烧水!我要洗澡。
他泡在水缸里吹了半夜口哨。
我从哨声里听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来了。我在耳房里听
得心头冰凉,觉着厚道勤快的大路水淋淋地从缸里爬出来,
下子变成了大鼻子蛮人。他会赤着身子跑来跑去,像狼一样叫
唤,让曹府和榆镇永无宁日J
他的口哨把我里里外外都吹热了口
我像个灌了风的布口袋里
我胀大了。
我找到炳爷,说书仓里越’了冬的老鼠又‘忙起来了,得对付
一下了。炳爷给我钥匙和毒饵,说你在书仓里多呆呆,看看鼠
路,看不清路撒一筐药也没有用。我说好,我多呆呆。我白天
没有去。我是天擦黑的时候去的。在角门外的夹道里,遇上了
揽着铜盆的五铃儿。盆里放着她刚刚在乌河里洗净的衣裳。她
把头发也洗了,用围裙在脑后扎着捂着,像拖着个屁股帘儿。我
平日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我突然想起她为我哭泣的样子。
我很孤单。五铃儿揽着铜盆招呼我耳朵哥,。朝我笑,把我心里
的一个水坝一下子冲垮了。
我想摸她。
我说:五铃儿,我一直找你。
她说;什么事?。
我说:把盆放回去,来后花园。
这是我头一次约她。
她乖乖地来了。
我把她领进书仓找我想看的那本书。不敢划火柴,只能顺
着木阁子摸。五铃儿怕黑,使劲儿靠着我的肋骨和腰。她同我
找什么书,我壮着胆子一五一十告诉她,她不信,又窘又怕,勾
得我心里咚咚乱跳,急着用嘴去找她的嘴。我找不到那本书,就
用书匣铺了一个床,把五铃儿当成一本书,根匆忙地打开了。白
日梦里的情景像月亮光一样映出来,黑黑的五铃儿,身子很白,
很满。
这本书一篇一篇翻过去。
我的汗渗出来了。
我和她一块儿昏了头。
我说:少奶奶和大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知道。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看见了。
我说:在哪儿?
她说:在假山后边。
我说:还有哪儿。
她说:廊亭。
我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她说:丑死人,我不说。
我说:你不用说,我做给你看!
梦里温习过的事,怎么做怎么没有分寸,很急,很乱,还
老琢磨别的。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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