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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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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命该如此。而且,他觉得自己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总觉得待儿子懂得事之后便能成为自己的一个“小伴”了。可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我不喜欢爸爸,爸爸坏。”
在儿子心目中,爸爸是一个爱管他的、严厉的人,因此,在九岁那一年,当张恕为了儿子撒谎的事打了他之后,他竞在儿子的练习本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样,将来我有了力气,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饼。”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那一天,肖星星好像很晚很晚才从床上撑起脑袋说:“你该走了。”男孩点点头,把洗好的衣裳收起来。“衣服还没干。”他说。
“什么?”
“衣服还没干。”他固执地看着她。
“过两天再来拿好了。”她淡淡地说,并不看他。
他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指长而灵活,做事很快,把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东西捡在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然后很利索地收拾房间。
“放那儿吧,不用你干。”她仍然头也不回。直到听见门“呀”地一响,她才撑起身子。那男孩也正看着她,目光柔和又有点迷茫,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喉节在抖动,像昨夜渴望着水那样。门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块石头,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正射在上面,石头显得十分晶莹绚丽。
“你的东西,别忘了拿。”她收回目光。“是给你的。我在古董摊上捡的。”
那男孩的声音里肯定有点什么动人的地方。她坐起来。
“我……我不想走。”那男孩咬着嘴唇,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你不舒服,要人照顾,等你好了以后我再走。”
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惊奇地望着他。良久,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慢慢地笼罩了她。
“你能照顾什么?”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冷的。
“当然。我是学医的。”那男孩已经在地板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弓得高高的,黑发茸茸的脑袋埋在双膝中间。
“学医的?什么科?”“中医。”
“呵……未来的中医大夫。”她笑笑。照他看来那是嘲讽的微笑。“怪不得这么富于人道主义精神。”
“给你诊诊脉可以么?”男孩的样子极其认真,这种认真反而使她的嘲讽失去了意义。
不等她回答行或不行,男孩站起来,很坚定地拉过她的手腕,连看也不看她。
“你脉象很沉,邪热壅胃,像是中医所说的百合病。因为情志不遂,郁火灼阴,导致气血不能濡润百脉,百脉俱病。心阴虚而神不守舍,欲卧不能;筋骨松懈,欲行不能;肺虚而卫阳不足,似乎有热,又不发烧;胃有邪热,可能会剧烈呕吐或腹泻……”男孩说这番话时始终不看她,她却在悄悄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梦中的猩红色仿佛在眼前流动起来。
“你怎么啦?”男孩终于注意到她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没什么。”她的嘴角仍然挂着嘲讽的微笑:“你讲得很好。可惜,大夫的话,我历来不相信。”
 
不过那男孩终于留下来了。
那是因为她突然呕吐起来,一股酸臭的粘液不可遏止地喷出,像梦中那猩红色的喷泉一样,满地满床似乎全是风干的酱紫色。等到她从天昏地暗中醒来,她看见那一片酱紫色都消失殆尽。那男孩正在仔细地清扫着最后一片污渍。许多年来埋在她心里的一块伤口忽然渗出血来。她感到很疼,眼泪也随之而落了。
“还难受?”男孩停下手里的活。自从见到她之后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笑的时候他也想笑,而现在看到她的眼泪,他竞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你叫什么名字?”“向无晔。”
“无晔?为什么是无晔呢?”“我爸爸起的名。”
“这名字好像有点佛性。”
“……扎一针吧,是急性胃炎。”无哗好像不愿继续这种谈话。洗净手,从手提袋里拿出针灸用针和酒精棉球,然后为她扎了双侧内关。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她从一片泪水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影子,“真对不起。”她含糊地说。
“你说什么?”
“对不起。那么脏……”
“你不是说我有人道主义精神么?”“这么爱报复。”
“……解开一下,得扎一针中脘。”
后来她慢慢地解开衣扣,里面没穿背心,她尽量使自己的衣服掩住胸罩。她忽然十分专注于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一只陌生的手举着一枚闪闪的银针,正向自己裸露的胃部移近。那只手瘦长而灵活,手背上有几根纤细的汗毛在光线下变成金色。
他的手是相反的,骨节粗大,手背胖乎乎的冬天爱长冻疮而且,干活时显得特别的笨。那个遥远的男孩。

夜晚的鸣沙山,被一种钢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有如梦境。那金字塔般的峰峦显示了神秘与孤寂。在它的脚边,静静地淌着同样钢蓝色调的月牙泉。这种奇异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结在一起的蓝色金属。
太阳下的鸣沙山完全是黄金的杰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倾倒。但夜晚的鸣沙山却令人无法识破,即使最杰出的雕塑家到来也一筹莫展。它完全属于自然的隐密属予月亮属于星星属于阴柔之美。张恕脱去鞋,光着脚,脚上的老茧似乎被绸缎般的细沙磨得光滑起来。在越来越陡的坡度上他变成了一只壁虎,手足并用粘贴在沙粒凝成的镜面上,在一片钢蓝色月光辐射下他仿佛看见镜面自己扭曲的影子。于是那一片透明的钢蓝色发出透明的音响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钢铁上一般寒冷。在这寒气袭人的夜晚他悝j二山顶望着赭石色天空上那轮蓝色的残月惊异不已。那残月残得:牛不规则残得十分古怪,它完全变成了一块多棱多角的蓝色金刚石,它挂在天际充满一种残缺之美。那无数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来显得黯然失色。因为它们太秀美太优雅太规范化太充满学葑味道。因而整个天空都像一张阴谋家的棋盘而月亮却像是一个顽皮孩子扔在棋盘上的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那片残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时间他认为他便是73窟那个怪异的守护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陕看清了她,这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丽这个词的话。不但美丽而且十分妖冶。在丰乳突臀的中间那充满性感的腰肢轻轻扭动使人想起一条美丽的响尾蛇。她的皮肤光滑丰润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这茶褐色的光几乎震慑了他,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类女人。
后来他终于看清她那张充满西域色彩的脸:双眉入鬓,鼻梁高耸,两片丰润饱满的唇贪婪地半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那双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间或一闪,他便疑心是一颗星星落入她的眼中。

我承认关于鸣沙山的这段描写带有虚幻的成分。
我一直没有见过玉儿,连照片也没见过,因此难以判断她是否如张恕所说的那样美。当张恕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好像一反他平淡的态度而变得神思恍惚。关于玉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来我疑心这不过是他的百个梦。而我讲述的则是梦中之梦。
有时男人是需要这类梦的。特别是当他在现实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后来那少女从身后拿出一卷东西递过采:“俺妈叫俺把这个给张先生。”她说。她的口音很重。张恕在接画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他难以相信这幅举世罕见的精品就是这样来到自己手中。由于颤抖他触到了姑娘的手指。他以为是触到了姑娘戴的银指环什么的,可后来他才发现,她手上什么也没有,他触到的是她的手指,那手指冰凉坚硬光滑仿佛是纯粹的金属,可以敲得出声响。他大大地吃惊了。
“73窟的那个女人是你的妈妈?”
“是。”少女端坐在山顶,两条腿弯成角度极佳的弧形,那姿势十分优雅。
他捧起画卷放在膝上,解开系画的绳子,那少女把手放在绳子上。
“回家再看吧,这里山风大,小心吹坏啦!”她轻声细语地说,他重又系好了绳子。
“告诉我,这画是真的么?”他盯着她的眼睛。“当然是真的。”
“你妈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俺们裕固人的人心都诚哩。”少女的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你叫什么?”“玉儿。”
“在哪儿工作?”“俺还小,在念书哩。”她一甩头,把满头黑发放在自己的脸侧,偎依着。这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让张恕感动了一下。“你爸爸……在哪儿?”
“他……他不在啦。”
“那……你们的日子……一定很苦吧?”他看看玉儿弯下去的睫毛,掏出自己那个一蚓日的塑料钱夹里面有三百块钱,他拿出了三分之二。
他看到姑娘接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讥笑的神情,这神情很久之后他才破译。


张恕这样的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过童年,从小他便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奇怪的是他那张脸,由于沉默而经常毫无表情。或许正因了这个,这张脸没有什么多余的线条,仿佛是一张永远不生皱纹的脸。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也并不显老。据说鲜花最容易凋谢,而老木头橛子则浩气长存。这正是一张浩气长存的脸。除了颊上的胡须之外,他的五官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光中多了一点中年男人的固执和多疑罢了。
与这张脸恰恰相反,他的心倒是丰富的,易感的,大约容易起皱纹的那一种。谁也不相信他心里常常会有一种近似荒唐的想法,有时,他甚至是个梦想家。小时候,他在景山少年宫地质小组,成天做的便是关于采矿的梦。有多少次他为梦中的蓝宝石所迷醉,为了找寻那梦中的蓝宝石,他曾在大串联时期在新疆魔鬼城住了很久。虽然没有找到蓝宝石,他却找到了备色玛瑙,还有一块奇特的风化得像龟背一般光洁的木变石。那石头如墨分五色,有规律的突起的棱也润滑晶莹。经鉴定竟是侏罗纪的产物。这石头后来在他们夫妻反目时被妻子砸碎了。他曾为此大恸。“成天守着这破石头,还想孵出蛋来是怎么着?!珍贵?比我还珍贵?!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块石头?!”妻子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他奇怪对外人温文尔雅到做作程度的妻在那一刻简直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豹子,头发飞舞,涕泪横流,抓到什么便砸什么。他奇怪她作为一个女人竟比他要实际得多。她对于物欲的那种贪婪令他吃惊。但是,他并没有像同代人中的一大批那样急于换老婆,因为他心里有着一种对于婚姻本质的失望,以及对于一切女人的困惑和恐惧。这种心理在很长时间内影响了他的生理机能。
他对女人的恐惧是在见到肖星星之后才消失的。他觉得她是自己在遥远的童年便认识的一个小女孩,他可以对她说童年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内心语言。



我认为张恕对于肖星星的那种一见如故之感应当从荣格的阿尼玛原型理论中找答案。
“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这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确切的女性心象。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是镂刻在男性有机体组织内的原始起源的遗传要素,是我们祖先有关女性的全部经验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曾给予过的一切印象的积淀(deposit)……由于这种心象本身是无意识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觉地投射给一个亲爱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
“尽管一个男子可能有若干理由去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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