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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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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的一部份,同样的原始,同样的美丽。“你从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对不?”她问。

“不错。”“那儿很美吗?”“没有这里美。”我说。

她点点头,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拔著湖边的草,再让它们从她指缝里流下去。“你整
天都在这山里跑吗?”我问:“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头来:“他要我做事,喂猪,喂鸡,要我嫁掉,嫁给那
个……”她说了一串山地话,然后耸耸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开衬衫的结,毫不

“他打你?”她点点头,重新系上衣服。

“不过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个人,我谁也不怕!”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著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
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著她,她不经意的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
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的唱著,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
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
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的失去了踪影,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寒烟翠15/49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
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著他。“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
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
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著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绉褶而零乱,上面沾著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
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

“你和人打过架吗?”“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
来了。”盯著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
“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
融化。”“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著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

“是吗?”我泛泛的问,从他衣领上取下一瓣揉绉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残了的蓝
色躺在我的手心中,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我那可爱的蓝色花环,想必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

“你说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我望著手里的蓝色花瓣:“我可怜这朵花。”

他皱皱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我说,吸了口气:“别谈这个,告诉我林绿绿的故事,她为什么整天在山
林里游荡?”

“因为她是个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声:“她爸爸想把她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敢打赌,全镇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咽住了。“包括
谁?”“不知道。”“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说。

“或者。她不是蛮可爱吗?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气了,只是——”他沉思起来,说:
“她需要碰到一个人,这人能够让她安定下来——”“——休息她漫游的小脚。”我接下去

“你在背诗吗?还是叽咕个什么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说里的句子。”我说。

“你很爱看小说?”“也很爱写,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小说。”

“写些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写一些很美丽的东西。”

“不过,人生并不是都很美丽的。”

“也不是都很丑陋。”“当然,”他审视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写得立体化,那么就美
丑都得写到,否则,你只是写了片面的,不会给人真实感。”“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丽的,

“喝猫血?”他蹙蹙眉。

“我看过一篇翻译小说,写一个磨刀匠如何扭断了猫的脖子,把嘴凑上去吸它的血,然
后磨刀匠死后,他的狗又如何咬断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别说了,你从哪儿看到这样一篇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国作家欧伦堡的作品。我相信这种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
话,全世界顶多只有这一个,但是可爱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些可


“很有道理,”他点点头,深深的望著我:“你迷惑了我,咏薇,我没有看过像你这样
的女孩子,有这么单纯的外表,却有这样丰富的思想——”他凝视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

“写——”我从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蓝色的花瓣:“写一篇标题叫‘一串蓝色花串’的
小说!”说完,我抛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咏薇!”他大喊,追了过来。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幽篁小筑,刚刚赶上吃午饭。寒烟翠16/499

到幽篁小筑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镇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风,他本想用摩托车载我去,但我更喜欢步行,何况,假如走捷径,不
经过大路,而横越过那片山坡和旷野,那么,只要步行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

这并不能叫做“镇”,像凌风说的,它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建筑大部分是茅草的
顶,泥和草砌出来的墙,小部分是砖头和石块,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话)并不整齐,房


这所小学位于全镇的顶端,显然是台湾光复之后所建的,能把教育带到这穷乡僻壤中
来,实在令人惊异。望著每家门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领会义务教育的必需。学校是


有两个孩子打起来了,他们满地打滚,扑打著对方,打得激烈而凶狠。“看他们!”我
说:“教育这一群孩子一定是个艰巨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教他们如何生活,”凌

“这还是教育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他们肮脏会带来疾病。不过,韦校长说他们是生活得
很满足也很快乐的。”

“只要肚子不饿,他们就不会忧愁。”凌风说,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湾,你真
想找到饿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们靠打猎维生的时候,生活还困难一点,现在,

“他永远住在学校吗?”我问。

“是的,不论寒暑假。”

“他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结过婚?”

“不知道,反正在这儿的他,是个光棍,或者在大陆上结过婚也说不定。”“他有多少
岁?”“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对他很感兴趣?”

“很好奇,”我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埋没’在山地小学里的人。”“或者你不
该用‘埋没’两个字,”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沉吟了一下说:“无论生活在哪里,人

“问题就在这里,”凌风摇摇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很快乐,他心里一定有个解不
开的结。”

“说不定他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来。”

凌风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编小说了!我打赌他不会有感情的纷扰,他已经度过了感情纷扰的年龄。”

“别武断,”我瞪了他一眼:“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四十几岁的人就没有
感情的纷扰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没有年龄的界线的!”

“你也别武断!”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没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他们有感情的纷
扰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说。

他大笑,我们停在韦白的门前。

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间,凌风敲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推开门,我
们走了进去,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对个单身汉来讲,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开著,房

“韦校长!”他立即抬起头,看到我们,他显得十分惊讶,说:

“我还以为是帮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们今天怎么有兴致到镇上来?”“陪咏薇来看
看,”凌风说:“她还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呢!”

“坐吧!”韦白推了两张椅子给我们。

我并没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著韦白的房间。天地良心,这可不是一间很整洁的房
子,我从没看过一间屋子里会堆了这么多书,两个竹书架堆得满满的,地上、窗台上、书桌


“很乱,是不?”“很适合你。”我说。他倒了两杯茶给我们,茶叶很香,我立即嗅出
这是青青农场的茶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望著他书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块竹片,反复把玩。这雕刻品已经近乎完工,只有几块石头和几匹
草还没有刻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望著韦白,他正和凌风聊天,问他爸

“韦校长,你在自喻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著我。“孤标傲世谐谁隐?”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说你
自己吗?我对你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哦!”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你以为我是孤
标傲世的?”他问。

“你不是吗?”“不是。”他摇摇头。“有才气的人才能说这句话。我住在这儿只是不
得已罢了。”“不得已?”我追问:“为什么是不得已?只要你愿意离开,你不是就可以离

“我不懂,”我摇头:“你的话不是非常矛盾吗?”

“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呢!”他微笑的望著我,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了。“你还太小,将来
你就会知道,整个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烟,振作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凌风插嘴说,“我想她是越来越喜欢青青农场了,对不对?”
他转向我。

我点点头。“这里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东西和景致,还有许多我预料不到的人物……”
“怎样的人物?”韦白打断我。

“像你,韦校长。”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笑,喷出一口烟,烟雾笼罩下的他,那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是个无可奈何的
笑。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还是编织幻想的年龄。”

“你在笑我吗?”我问:“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幼稚。”

“我不会笑你,”他摇摇头:“因为我也有过满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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