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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钱钟书-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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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辶+豚)翁这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辶+豚)翁看后,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诱儿子,□(辶+豚)翁也对自由恋爱,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时,□(辶+豚)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辶+豚)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旁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云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辶+豚)翁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么只照个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叫这女人'大嫂嫂',倒尽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二奶奶对丈夫发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就是个邪道女人,所以会干那种无耻的事。你父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干净,别说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订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大这个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跟他闹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经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去。〃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方□(辶+豚)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辶+豚)翁道:〃那末,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辶+豚)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顶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奶奶欢笑道:〃好极了!咱们是要去欢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鸿渐忙一口谢绝。人散以后,三奶奶对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的了。我猜准她快要生产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快生个儿子也没有用。〃二奶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么大家私可以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午饭后,□(辶+豚)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么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凶听得忘了撒尿,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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