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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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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两篇,和《铁木前传》有关。但是,我应该声明,小说里所写的,绝不是真人真事,所以无论褒贬,都希望那里的老乡们,不要认真见怪。

创作是作家体验过的生活的综合再现。即使一个短篇,也很难说就是写的一时一地。这里面也不会有个人的恩怨的,它是通过创作,表现了对作为社会现象的人与事的爱憎。

读者可以看到,《铁木前传》所写的,绝不局限在这个村庄。许多人物,许多场景,是在我的家乡那里。在这个村庄,我也没有遇到木匠和铁匠,当我来到这个村庄之前,我还在安国城北的一个村庄住过一个时期,在那里,我住在一位木匠家里。

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

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

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

《铁木前传》的写作也是如此。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

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

阎纲同志:在我这里,确实没有“情节结构的特点,以及这种形式独特奥妙之处”。你把这本小书估价太高。

需要申述的是,所谓朦胧的念头,就是创作的萌芽状态,它必须一步步成长、成熟,也像黎明,它必然逐步走到天亮。

小说进一步明确了主题,它要接触并着重表现的,是当前的合作化运动。

一种思想,特别是经过亲身体验,有内心感受的思想,可以引起创作的冲动。但是必须有丰富的现实生活,作为它的血肉。

如果这种思想只是抽象的概念,没有足够的生活基础,只能放弃这个思想。为了表达这种思想,我选择了我最熟悉的生活,选择了最了解的人物,并赋予全部感情。如此,在故事发展中,它具备了真实的场景和真诚的激情。

我国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传统,是非常丰富,非常值得学习、值得珍贵的。这个传统的特点之一,就是真诚,就是文格与人格的统一和相互提高。

投机取巧,虚伪造作,是现实主义之大敌。不幸的是,这样的作品,常常能以其哗众取宠之卑态,轰动一时。但文学艺术的规律无情,其结果,当然是昙花一现。

我们目前应该特别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至于技法云云,是其次的。批评家们应该着重分析作品的现实意义及其力量,教给初学者为文之法的同时,教给他们为文之道。

所答恐非所问。





孙犁

1979年10月1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关于小说《蒿儿梁》的通信

繁峙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你们在八月三十日写给我的一封信,收到了。直到今日才能给你们复信,请原谅。收到这封信后,使我深深地陷入年月久远的回忆中,有很多感想,一时整理不出一个头绪,因此动笔倒迟了。

一九四三年秋季,我从《晋察冀日报》(我在那里编副刊)调到了华北联合大学教育学院的高中班去教国文。这次调动,可能是李常青同志提议的,他那时任教育学院的院长。

他曾在晋察冀北方分局宣传部负责,我自一九三九年到达边区以后,一直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到了高中班以后,本来那里的教员们有一个宿舍大院,但我一向孤僻,我自己在村北边找了一个人家住下。别的记不得了,只记得在屋中间搭了一扇门板,作为床铺,每天清早,到村边小河去洗脸漱口,那时已是晚秋,天气很凉了。当小河结了一层薄冰的时候,开始了反扫荡。所谓反扫荡,就是日寇进攻边区,实行扫荡,我们与之战斗周旋,这种行动,总是在冬季进行。

行军之前,我领到一身蓝布棉衣。随即爬山越岭,向繁峙县境转移。我们原住的村庄,属于阜平。

不知走了多少天(那时转移,是左转右转,并非直线前行),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停下来。我的头发很长了,有一个人借了老乡一把剪刀,给我剪了剪。我就发起烧来,脖颈和脊背的上部,起了很多水痘。我主观认为这是因为剪刀不净引起的,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天花。我有一个学生,名叫王鑫郎,他是全班长得最漂亮的,他在反扫荡中就得了天花,等到反扫荡结束,再见到他时,我简直不认得他了。我因为幼年接引过牛痘,可能发病轻微罢了。

当时领队的是傅大琳同志,他是物理教员,曾经是南开大学的助教。他见我病了,就派了一位康医生,一位刘护士,还有一位姓赵的学生,陪我到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去养病。

说实在的,在我一生之中,病了以后得到如此隆重的照顾,还是第一次。不过,这也是因时制宜的一种办法。在战争紧急之时,想尽一切办法,把人员分散开来,化整为零,以利行军。

我们就到了蒿儿梁。所以说,你们信上说“养伤”,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养病”,因为我并非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并非在与敌人交火时,光荣负伤。有必要说明一下,以正视听。

初到蒿儿梁,战争的风声正紧,这个兀立在高山顶上的小村庄,可能还没有驻过队伍。又因为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一是服装不整齐,二是没有武器,三是男女混杂,四是可能还没有地方领导机关的介绍信,在向村干部去要粮食的时候,遇到了不顺利。我听说了以后,亲自到村干部那里去了一次。

我那时身上带了一支左轮小手枪。这支小枪,有一个皮套,像女人的软底鞋似的。这是我初到路西时,刘炳彦同志送给我的。我系在腰里,只是充样子,一枪也没有放过。直到一九四四年,我到了延安,邓德滋同志要随军南下,我又送给了他,这是后话。

可能是这支小枪起了点作用,我们弄到了一点莜麦面。也可能是我当时因又饥又乏又有病,表现的急躁情绪,起了作用。当然,很快我们就和村干部熟识了,亲密得像一家人了。

我们三个男的,就住在郭四同志家的一间小西房里,护士和妇救会主任住在一起。这间屋子,我所以记得是西房,因为每天早晨,阳光射在我身旁的纸窗上,就会给正在病中的我无限安慰和希望。屋子有一方丈大,土炕占去三分之二,锅台又占去余下的三分之二,地下能活动的地方就很有限了。我经常坐在炕上,守着一个山西特有的白泥火盆。火盆里装满莜麦秸火灰,上面一层是白色的,用火筷一拨,下面就是火,像红杏一样的颜色,很能引起人的幻想。我把一个山药蛋按进灰里,山药蛋噗噗地响着,不一会就熟了,吃起来香得很。

所谓医生,所谓护士,都是受几个月训练速成的,谈不上什么医术医道。我们只有一把剪刀,一把镊子,一瓶红药水。每天,护士在饭锅里,把剪刀镊子煮煮,把水痘的化脓处清理清理,然后用棉花蘸着红药水,在伤处擦一擦。这种疗法显然不太得当,所以直到现在留下的伤疤,都很大,像一个个的铜钱。

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看护》,也是记这段生活的。

康医生,有二十多岁,人很精明,医术虽然差些,但在经营粮草方面,很有办法,我们在那里,不记得有挨饿的时候。后来他和我一同到了延安,同在一个学校,他还是医生。

我记得他为我洗过一次肠,还有一次,我在延河洗澡,伤了脚掌,他替我敷过一次药。现在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关于蒿儿梁的印象,都已经写在文章里,现在回忆不起更多的东西了。但那是小说,不能太认真。其中的人物,自然有当时当地人物的影子,但更多的是我的设想,或者说是我的“创造”。

但我听说郭四同志还能记起这件事,我是非常感动的,不只感谢他一家人当时对我们的照料,也为他仍然健在,记忆力很强而高兴。他年纪也很大了吧?请转达我对他一家人的深切的怀念之情。

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地方,我安全而舒适地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冬季。我们可以想想,我的家是河北省安平县,如果不是抗日战争的推使,我能有机会到了贵县的蒿儿梁?我是怎样走到那里去的呢?身染重病,发着高烧,穿着一身不称体的薄薄的棉衣,手里拄着一根六道木拐棍,背着一个空荡荡的用旧衣服缝成的所谓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破白铁饭碗。这种形象,放在今天,简直是叫花子之不如,随便走到哪里,能为人所收容吗?但在那时,蒿儿梁收容了我,郭四一家人用暖房热炕收容了我。而经过漫长的几经变化的岁月,还记得我,这不值得感激吗?

这是在艰难的日子里,才能发生的事,才能铸成的感情。

我们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过了阳历年,又过了阴历年,才奉命返校。去的时候,我们好像是走的西道,回来的时候,是从东边一条小道下山,整整走了一天,才到山根下,可以想象蒿儿梁是有多么高。天快黑了,我看到了村庄庙宇,看到了平地,心里一高兴,往前一跑。其实是一条小河,上面结着冰,盖着一层雪,一下滑倒,晕了过去,身后的人,才把我抬进成果庵。这一段生活,我好像也写进了小说。

一九四八年冬季,我们集中在胜芳,等候打下天津。我住在临河的一间房子里。夜里没有事,我写了《蒿儿梁》这篇小说,作为我对高山峻岭上的这个小小的村庄,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回忆。

是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当时在一起的同志们,各奔一方,消息全无,命运难测。我也很衰老了。人生的变化多大啊,万事又多么出乎意料?能不变的,能不褪色的,就只有战争年代结下的友情,以及关于它的回忆了。

现在是夜里三点钟。窗外的风,吹扫着落叶,又在报告着冬天即将到来。蒿儿梁上,已经很冷了吧?



他们幸福!

孙犁

1982年9月20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一本小书的发现

前些日子,忽然接到老朋友陈肇的一封信,内称:“报告你个好消息:几十年来未曾找到的,你在通讯社写的那本《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今天在北京图书馆找到了(不是原本,是翻印本)。他们可供复制,可供抄写,你考虑一下用什么办法复制下来?”

他说的“今天”,就是他写信的五月二十七日。肇公是久病之人,但他这封信,写得清楚通畅,看来也是因为这一件事而高兴。我们都是晋察冀通讯社的最初成员,他当然也参加了这本小书的“集体讨论”,我是“执笔”者。

我喜出望外,对于这本小书,我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随即给他复信:如果精力来得及,希望设法复印一本,费用由我来出。又考虑,他是有病之人,就又给在北京工作的二女儿写信,叫她去陈伯伯那里商量这件事。

不久,女儿回信说,她去了陈伯伯家。看到陈伯伯走路十分艰难,陈伯母双腿已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藤椅上,看上去,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看到这里,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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