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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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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每个人的历史、生活、心理状态上的不同反映,又是如何?但是,写出这些,就是在当前也有困难,这需要政治上进一步的澄清,人民进一步的觉悟,需要时间的推移。

所以说,如果没有新意,可以去发掘别的地方,寻找新的矿藏。

我觉得作者能着眼这个自古以来就是藏龙卧虎、人杰地灵的北京城,并发掘出石义海这样一个带有典型性的人物,是很好的一个转变。作家不能老注视一个地方,他的眼睛应该是深沉的,也应该是飞动的。石义海写得很好,我很喜爱这个人物。

《花瓣》中写“文化大革命”的那一段,因为是通篇作品的主脉,是前面所抒发的感情的归结,与前面透露出来的一些轻浮的笔意作对比,它就更加成为凝重的、真实的了。

关于作者的文字及其表现能力:

我以为刘心武的文字表现能力,是强有力的。《班主任》初发表时,他的文字有些僵硬,有些新闻通讯的习惯用语。从现在这两篇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在文字语言上,极力试探、突破,作了各种尝试和努力,获得很大的成功。他的文字的功力是很深的,语言具备敏感性,读书也多,这一切都会增强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鲁迅说:“油滑是创作之大敌。”语言如果只求其流利通畅,玲珑剔透,不深加凝炼,则易流于油滑一途。外表好像才气洋溢,无所不包,实际是语言的浪费,对创作的损伤。

《花瓣》一作,实有此苗头,不可长也。特别是写鄢迪那一段,给人以陈旧之感,这种写法,在十九世纪一些文人笔下,也并不是出色的。

文人生活,可以自嘲,但也要有节制,不能流于浮浅。鲁迅、契诃夫都曾自嘲,也写到过爱慕者,但多从社会角度出之,是严肃的讽刺。而《花瓣》所写,则若虚若实,如扬似弃,得意与失意并出,纠缠与摆脱不分,这就淹没了作品的主题,降低了作品的格调。

作家个人的生活,如不能透视出时代、社会的特点,则以少写为好。

关于作家的观念与拥有的生活内容:

任何文学作品,大的小的,成功的或失败的,都在表达作者的观念。但生活是基础,生活积累越富,理解越深的,则生活可以完全包容概念。作品表面的概念越少,其内在观念的感染力越大;反之则成为“概念化”的作品,失败的作品,使读者掩卷废读。观念,是“体验观察”生活而后得的“概念”,不能先有主观的概念,而后去拣选生活,组织生活,构成作品。

《如意》写石大爷所以成功,是作者对这一人物,长期相处,观察细腻,从感情上喜爱、同情、崇敬所致。写“文化大革命”的那几节,所以有些失败,是因为作者就地取材,未加深思所致。这几节如果不写这么多,这么枝节,只留下能陪衬表现石大爷的部分,则此中篇,将更完整、集中,亦将更为有力。

关于卖关子及结尾提出问题:

小说无成法,但要求紧密无间。卖关子之说,见于通俗演唱,然亦只是故作惊人,笼络听众,以利下场的生意经。到下场演出时,则完全否定了那个关子,听众也不以为怪。伟大作品,都没有关子一说,完全以生活及艺术征服读者。《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都没有关子,只有章法。

《如意》有关子,开头的电话,中间的石大爷欲拿出来又止住等等,实可不必。

另外,小说的故事,至末了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主题含义亦甚明了,而作者在最后忽然又提出:“人们呵,听到我这哭声,愿你们能够理解!你们应当理解!”的尾声。

我读到这里,以为作者在小说里交代了什么玄妙的、一时不能看出、不能理解的哲学问题。反复思考,辗转反侧,以致失眠。后来才觉悟,作品并没有暗示着什么别的问题,不过还是那个不幸的爱情或爱情的不幸问题,或者说是有情人终于成不了眷属的老问题。

为什么又要这样画蛇添足呢?文学作品,凡是作家已经理解的东西,读者也一定能够理解。作家理解多少,读者也就理解多少。凡是作家还没有理解的东西,在作品中就形成朦胧、晦暗,从而读者也就无法理解了。

关于爱情的准则:

爱情原无准则,家庭以伦理,社会以道德、法律维护之。

防范易变为桎梏,文学又颂歌本性之爱。曹雪芹对于爱情参悟透了,他写了木石之盟、金玉良缘以下的,诸如焙茗和万儿、秦钟和智能的爱情。爱情式样,有数十种,皆为悲剧。后人所写,不过随时代、风习的变化,交换背景,而实质无出其右者。爱情与社会风尚、伦理观念、人物个性,结合起来写,才有意义。在爱情问题上,创造出一种新的观念,我以为是很困难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起点,不要轻易抛弃自己基本的东西。刘心武同志的起点,应该说是《班主任》。在前进的道路上,在追求、探索的同时,应该时时回顾自己的起点,并设法充实它。如此开拓自己的前路,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以上,已是枝节之谈。感于刘心武同志的诚挚来信,谨抒个人的浅薄见解,以就正于他。所谈,自信也是出于真诚的,因此也就很坦率,有很多需要商讨之处。

1980年11月1日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八 书林秋草 读作品记(三)

刘绍棠、林斤澜、刘心武三位作家,来天津讲学。十二月二日下午,枉顾寒斋,谈了一个下午,非常愉快。

绍棠是熟人,心武虽初次见面,前些日子已有书信往还,并读过他一些近作。林斤澜同志过去没有接谈过,他的作品,读得也少,因此,这次相聚,我特别注意他对文学的见解。

谈话间,斤澜同志提出了创作规律这个问题。我说,这是一个理论问题,但主要是一个实践问题,应该从一些作家的文章中去寻找答案。比如托尔斯泰、契诃夫、鲁迅的日记、书信、序文。至于一些理论家的文章,对于读者分析作品,用处大些,对于作家来说,则常常不易使人满意。斤澜同志说,创作规律,是否就是“真情实感”四个字。我说是这样。这四个字很重要,但还包括不了规律的问题。规律这个问题很难答复,乍一问,我也回答不清楚,不能装腔作势,就说我懂了。后来谈到语言问题。心武同志说,人物的对话,似乎有章可循。叙述的语言,则比较难办。我说,语言问题,是创作的一个中心问题,因为作为文学,语言是它的基本要素。

但它并非单纯是一种资料,它与生活、认识,密切相关。对于语言,应该兼收并蓄,可以多读文学以外的杂书,比如历史、地理、各类学科的书。我叙述了我养病那些年,读了不少东华录、明清档案、宦海指南、人幕须知、朱批谕旨这类的书。清朝官书的语言很厉害,有刀笔风味。比如朝廷申饬下属,常用“是何居心,不可细问”这句话,这一句话,就常常能使一些达官贵人,濒于自杀的绝境。不能只读外国小说,语言还是以民族语言为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我说,语言的运用,应该自然。艺术创作,一拿架子,即装腔作势,就失败了一半。但能做到自然,是很不容易的。中国的白话文,虽有不少典范,也在不断进步,我们只要逐步阅览“五四”以来的作品,就会看出这一点。

有些作品能流传,有些不能流传,这里面就有个规律问题。比如萧红的作品,她写的也并不是那么多,也没有表现多少重大的题材,也没有创造出多少引人注目的高大形象,可是她的作品,一直被人们爱好,国内外都有人在研究,这是一个什么规律?

我以为创作规律,归纳起来,可以包含如下内容:

一、作者的人生观。(或称世界观、宇宙观。对文学来说,我以为人生观较恰切。)过去,不管作品里的鸡毛蒜皮,评论家都要联系到世界观。这二年,世界观这个词儿,忽然从评论文章中不见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人生观是作品的灵魂;人生观的不同,形成了文学作品不同的思想境界。最明显的如曹雪芹、托尔斯泰。作者对人生的看法,对人生得出的结论,表现在作品之中,这是如何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避而不谈?

二、生活的积累。

三、文字的表现能力。

谈话中间,我说,现在的吹捧作风,很是严重。我对绍棠、心武说,如果有人给你们抬轿子,我希望你们能坐得稳一些。我说,我幼年在农村度过,官坐的轿我没有见过,娶媳妇的轿,我见得不少。这是一种民间表演艺术,和吹鼓手一样。在野外,还没有什么,他们走得很自然。一进村庄,当群众围观的时候,他们的劲头就来了。这些抬轿子的人,虽然也是农民,是一种业余活动,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仓促上阵的,他们训练有素。进街之前,他们先放下轿子休息一下,然后随着吹鼓手的“动乐”,他们精神抖擞起来。前呼后应,一唱一和,举足有度,踢踏中节。如果抬的是新娘坐的花轿,那步子走得就更花俏,脸上的表情,也就更来劲儿。

也不能忘记那些职业的吹鼓手,他们也是在通过夹道围观的人群时,大显身手。吹喇叭的坐在车厢上,一俯一仰,脸红脖涨,吹出的热气,变成水,从喇叭口不断流出来,如果是冬天,就结为冰柱。他们的调子越来越高,花腔也越来越多,一直吹到新人入了洞房。如果是丧事,则一直吹到死者入了坟墓。

庸俗的吹捧,只能助长作家的轻浮,产生哗众取宠的作品。它不能动摇严肃作家的冷静的创作态度。

这次会见,三位作家都送给我书,斤澜同志送的是他的小说选集。当天晚上,我即开始阅读,是从后面往前看。已经读过的,计有:《记录》、《拳头》、《阳台》、《一字师》、《开锅饼》,共五篇。

我首先注意了他的师承。在斤澜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主要是师法鲁迅,此外还有契诃夫、老舍。在继承鲁迅的笔法上,他好像还上溯到了俄国的安特列夫、迦尔洵,以及日本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等。这些作家,都是鲁迅青年时代爱好的,并受过他们的一些影响。这些作家都属于现实主义,但他们的现实主义,带有冷静、孤僻,甚至阴沉的色彩。

我们知道,鲁迅很快就脱离了这些作家,扬弃了那些不健康的东西,转而从果戈理、契诃夫、显克微支那里吸取了富有内在热力、充满希望的前进气质,使自己的作品,进入承前启后,博大精深的一途。

斤澜的小说,有些冷僻,像《阳台》一篇,甚至使人有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感觉。斤澜反映现实生活,有时像不是用笔,而是用解剖刀。在给人以深刻感的同时,也带来一些冷酷无情的压抑感。

很明显,斤澜在追求那种白描手法。白描手法,是要求去掉雕饰、造作,并非纯客观的机械的描画。如果白描不能充分表露生活之流的神韵,那还能称得起是高境界的艺术吗?

斤澜的白描,冷隽有余,神韵不足。

在谈话时,斤澜曾提出创作时,是倾向客观呢,还是倾向主观?当时我贸然回答,两者是统一的。看过他一些作品,我了解到斤澜是要求倾向客观的。他有意排除作品中的作家主观倾向。他愿意如实地、客观地把生活细节,展露在读者面前,甚至作品中的一些关键问题,也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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