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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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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文艺本身,哪能有这种回天之力。韩非多才善辩,李斯一言,就“过法诛之”。司马迁自陷不幸,然后叹息地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有些作家,自托空大之言,以为文艺可以决定政治。如果不是企图以文艺为饵禄之具,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例证。我是不相信的。

八、我出生在河北省农村,我最熟悉、最喜爱的是故乡的农民,和后来接触的山区农民。我写农民的作品最多,包括农民出身的战士、手工业者、知识分子。我不习惯大城市生活,但命里注定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恐怕要一直到我灭亡。在嘈杂骚乱无秩序的环境里,我时时刻刻处在一种厌烦和不安的心情中,很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又无家可归。在这个城市,我害病十年,遇到动乱十年,创作很少。城市郊区的农民,我感到和我们那里的农民,也不一样。关于郊区的农民,我写了一些散文。

九、我的语言,像吸吮乳汁一样,最早得自母亲。母亲的语言,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母亲的故去,我的语言的乳汁,几乎断绝。其次是我童年结发的妻子,她的语言,是我的第二个语言源泉。在母亲和妻子生前,我没有谈过这件事,她们不识字,没有读过我写的小说。生前不及言,而死后言之,只能增加我的伤痛。

十、我最喜爱我写的抗日小说,因为它们是时代、个人的完美真实的结合,我的这一组作品,是对时代和故乡人民的赞歌。我喜欢写欢乐的东西。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但是经过思考,经过选择。在生活中,在一种运动和工作中,我也看到错误的倾向,虽然不能揭露出来,求得纠正,但从来没有违背良心,制造虚伪的作品,对这种错误,推波助澜。

十一、我对作品,在写作期间,反复推敲修改,在发表之后,就很少改动。只有少数例外。现在证明,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我不轻视早期的作品。我常常以为,早年的作品,青春的力量火炽,晚年是写不出来的。

十二、古代哲人,著书立说,志在立言;唐宋以来,作家结集,意在传世。有人轻易为之,有人用心良苦。然传世与否,实在难说。司马迁忍发汗沾衣之辱,成一家百代之言,其所传之人,可谓众多。然其自身,赖班固以传。《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的亲笔,并非别人的想当然之词。文章与作者,自有客观的尺寸与分量,别人的吹捧或贬抑,不能增减其分毫。

十三、我幼年尫怯,中年值民族危难,别无他技,从事文学之业,以献微薄。近似雕虫,不足称道。今幸遇清明之世,国家不弃樗材,念及老朽,得使文章结集出版,心情十分感激。

十四、很长一个时期,编辑作风粗率,任意删改别人文章。此次编印文集,所收各篇,尽可能根据较早版本,以求接近作品的原始状态。少数删改之作,皆复其原貌。但做起来是困难的,十年动乱,书籍遭焚毁之厄,散失残缺,搜求甚难。幸赖冉淮舟同志奔波各地,复制原始资料多篇,使文集稍为完善充实。淮舟并制有著作年表,附列于后,以便检览。

十五、文集共分七卷。计其篇数:短篇小说三十八,中篇小说二,长篇小说一,散文七十九,诗歌十二,理论一部又一○四,杂著二部又五十七。都一百六十万言。

文集的出版,倡议者为天津市出版局孙五川等同志,百花文艺出版社社长林呐同志主持其事。出版社负责编辑为李克明、曾秀苍、张雪杉、顾传菁等同志。在讨论篇目、校勘文字时,又特别邀请邹明、冉淮舟、阿凤、沈金梅、郑法清等同志参加。正值溽暑,同志们热心讨论,集思广益,在此一并致谢。

1981年8月5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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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耕堂序跋 《澹定集》后记

为一本书命名,比为一篇文章命名,要难一些。一篇文章,在写作之前,成竹在胸;在初稿完成之后,余韵犹在。起个名儿,写在篇首,还容易些。如果是一本书,把一些丛杂的文章,汇编起来,立个名目,就常常使人“一名之立,旬月踌躇”了。

“晚华”二字,本来名副其实,有人嫌其老。我为了酬答这些同志的美意,第二本集子,就取了“秀露”两个字。有人看了又嫌其嫩,说是莫名其妙。

确是这样。人老不服老,硬是说七十如何,八十又如何,以及老骥伏枥,焕发青春之类,说者固然壮一时之气,听者当场也为之欢欣鼓舞,仔细想想,究竟不是滋味。

因为毕竟是老了,于是这本集子,就定名为澹定。这两个字,见于王夫之的《楚辞通释》。我读书不求甚解,这两个字,从字面看,我很喜欢,就请韩映山的令郎大星同志刻了一方图章,现在又用来作为本集的书名。

其实,就我的体会,凡是文人用什么词句作为格言,作为斋名,作为别号,他的个性,他的素质,他的习惯,大概都是和他要借以修身进德的这个词句,正相反的。他希望做到这样,但在很大程度上,不一定做得到。当然有一个格言,悬诸座右,比没有一个格言,总会好一些,因为这究竟是中国人的一种习惯,多少还带有一些文化教养的性质。

就用这两个字吧,其别无深意,正和前两个书名相同。

其中有一篇短文,题名《王凤岗坑杀抗属》,是旧作,冉淮舟同志从图书馆复制来的。我向读者介绍:我过去写过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文章,我现在还能写得出来吗?

1981年8月6日下午雨中旧抄新识小引余于青年读书时,即好抄录。或喜爱其文字,或领悟其含义,即以纸条抄写,张之屋壁,为便于朝夕诵习也。日积月累,当亦不少,然皆丧失于战争年代矣。进城以后,因养病多读旧书,环境安静,并有几案,展卷细玩,遇有佳句,多从容录于小本上。不久即遭动乱,失此清闲,并历劫掠,图籍散失。然所作笔记,幸尚存留数册。

近以年老,多作杂文。友朋常有以多过激、失平和相责者。并有猜测,以为所谈某事,系指某人。此虽文坛飞语,里巷流言,然亦促余警惕,知自勉矣。呜呼,文事多乖,杂著尤难。无所感,何以成文?有所感发,能无所指摘乎?然所论列者,乃社会现象,非必指某人某事也。鲁迅所言甚明,而后人长期不察。以为杂文多是进行攻击,意在宣泄。

余非战士,不欲作疆场之文。退而深思,探求安全处世之道。冀能作文自遣,又不触犯他人,引起误会。

忆及此种簿录,尘封日久。如从新诵习,加以按识,既能温故而知新,亦可按图而索骥。触类旁通,所收必广。面对者既为古人,接谈者又为古语,心平气静,颐养安和,或可稍减行文过激之偏失乎!是亦殊难预测也。

1982年6月22日清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九 耕堂序跋 《尺泽集》后记

尺泽二字,引自古书,其义甚明,就不再作什么解释了。

尺泽虽小,希望它是清澈的,没有污染的。它是从我的心泉里流出来,希望能通向一些读者的心田里去。

希望在它的周围,能滋生一片浅草,几棵小树。能为经过这里的,善良的飞鸟和走兽,春燕或秋雁,山羊或野鹿,解一时之渴,供一席之荫。

希望它不要再遭到强暴的践踏,风沙的掩盖,烈日的蒸煮。蚊蚋也不要飞舞其上,孑孓其中。

在历史上,它是有过这种不幸的遭遇的。前些年,才又遇到一场春雨,使它复苏。因此,它特别珍惜自己的存在,珍惜自己的余生。

因为是水,是有源泉的水,是清澈的水,凡是经过这里,投影其中的,都可以显现自己的面目。妍者自妍,媸者自媸。

它是没有选择的,一视同仁的。

它的存在,年深日远,它确实有些疲倦了。它不愿再与任何事物,作使自己也使别人无聊的纠缠。

总之,在它的容纳之中,都是小的、浅的、短的和近的。

江海之士,浏览一下,就会失望而去的。

末附三十年代,我习作的两篇文艺论文,分别由两位青年朋友,从旧杂志报章抄录而来。三十年代之初,我读了不少社会科学的书籍,因之热爱上接近这一科学的文艺批评。并且直到现在,还不改旧习,时常写些这方面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章,为权威者笑。读者看过这两篇短文,也就可以知道,尺泽源流之短浅,由来已久,不足为怪矣!

1982年7月4日下午大热,闻雷声——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九 耕堂序跋 序的教训

——《耕堂序跋》代序

多言多败,文章写多了,是非也必多。近有老友,多年未通音问,忽先来二信,联络情谊,然后寄来诗稿,要求作序。我向重感情,尤其是老年战友,凡以此事相求者,无不立即应承。诗稿未能通读,无可多谈者,乃就旧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几句话。对诗作虽无过多表扬,然亦无过多贬抑。稿末照例附言:如不能用,切勿勉强。随即寄回,请他定夺。序文不久又为一期刊拿去,亦曾写信通知。不意此老友在外云游两个月,方才回到家中,见到序文,先拍来一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来一封长信,略谓:如将此序用在书上,或在任何期刊发表,将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我除即刻致信刊物,追回稿件外,仍以老友资格,去信向他作了一些解释和安慰。他接信后,再次发来加急电报:一定把序文撤下,以免影响诗集出版云云,看来如果稿子追不回来,还要有更多的纠缠和麻烦。

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我的热意全消了。电报在我手里拿了很久,若有所悟,亦有所感:

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

当然,我们有过一个传统的观念:一部作品,或题名于奖榜之上,或列目于报告之中,或由专家题字,或得权威写评,都可以身价顿增,龙门得跃。但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那样大的法力。说好,出版者未必就赏以青睐;说不好,出版者未必就待以冷遇。况文章诗词,究非商品,即是商品,亦如欧阳修所说,市有定价,不以人言口舌定贵贱。出版社收稿,当以稿件质量为标准,读者买书,当以书籍水平为权衡,岂能单凭别人的话,以定取舍?

序者,引也。评论作品,多说好话,固是一路;然此亦甚难,如胡乱吹捧,虽讨好于作者,对广大读者实为欺骗。我所作序,多避实就虚,或谈些感想,或忆些旧事,于作品内容缺少介绍,对作者,读者,虽亦助兴导游之一途,然究非序之正体。正体之序,应提举纲要,论列篇章。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佣。

我为人愚执,好直感实言,虽吃过好多苦头,十年动乱中,且因此几至于死,然终不知悔。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当然,这是就我这一方面说。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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