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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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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学,实际是文学总体上的一次通俗运动。左联时期,推动了文学的大众化。“九一八”事变以后,瞿秋白同志写了很多通俗文学作品,抗日战争时期,解放区的文学,在通俗方面作了极大的努力,成绩也很可观。
“五四”以后,传统的通俗文学,并不兴旺。五四新文学运动,文学语言解放了,大大消除了通俗不通俗的界限。但在创作方法上有些欧化,提倡的是现实主义,内容上是启蒙主义。所有封建迷信,神秘怪诞,才子佳人,武侠剑客,都在排斥之列。通俗小说的市场很小,只有大城市的一些商业小报,连载一些章回体小说,一些新兴的书店,很少出版陈列这类作品。革命的文艺读物,几乎拥有了全部青年。
无论是梁启超,还是瞿秋白写的通俗文学作品,在当时的作用和后来的影响,都是很有限的。它们既为知识分子层年忽略,也不为广大群众所欣赏。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者把这种形式,当成是一种纯政治的宣传。二是把通俗与不通俗,看成是单纯形式上的问题。三是对群众的理解和欣赏能力,估计太低。基于以上认识,使他们创造出来的通俗文学作品,常常流于粗糙概念,缺乏艺术的感染力量。
目前通俗文学作品的突起,有它历史的特殊遭遇。这是十年动乱,文化传统濒于破产,和长期以来思想禁锢的结果。
是对过去的一种反动,是一个回流。目前的通俗文学的特点,不在于形式上的仿古,而在于内容的陈旧,还谈不上什么新的内容和新的创造,它只是把前一个时期不许启动的食品橱门,突然打开了而已。这一开放,可能使各式各样的政治概念化的作品受到冲击,但如果说,它会冲垮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那就是过分夸大了。随着人民群众文学修养的提高,现有的通俗文学,自然要受到历史的检验。因为对文学艺术的鉴赏能力,是和文学修养,甚至也和道德伦理修养,一同向前,一同向上的。
它对出版事业的影响,也是如此。不从长远的文学教育利益着眼,只为了一时赚钱,解除不了出版事业的困境。鲁迅记述:三十年代,上海有个“美的书店”,它不只编印《性史》,而且预告要出一本研究女人的“第三种水”的书,其售货员都是雇用的时髦女郎,里里外外,号召力和刺激性都够大的了。然而没有很久就倒闭了,并没有赚了多少钱。能赚钱并能促进国民文化教育的,还是不出下流书籍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开明书店。目前有些出版社赔钱,是管理制度上的问题,并不是出什么书的问题。
文学现象,自然是社会现象、社会意识的一种反映。目前通俗文学的流行,与时代思潮模糊,密切相关。它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分别,不在于它提供的形式,而在于它提供的内容。这与其说是文学上的一次顿挫,不如说是哲学上的一次顿挫。然而现象变幻的结果,必然是曲终奏雅,重归于正的。
1984年11月30日
谈鼓吹
按照昭明太子的说法,文章重要的一体,为歌颂。“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因此,如果文章做得确实好,再得到评论界的颂扬鼓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鼓吹,并不是坏名词。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我有一部文明书局石印的小书,就名为《唐诗鼓吹》。可见,在过去,无论是选家,还是评论家,都不忌讳这个词儿。
我也不能说,自己没有充当过鼓吹手,充当这种脚色,也不能说仅是一次两次。
既然做得多了,也就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愿与从事鼓吹的同志们商讨。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对青年,初学写作者,鼓吹较多,对名家鼓吹较少。
对青年,初学写作者,已经步上名家高台的,也就不去鼓吹了。
理由:凡是青年,初学写作者,还都处在步履艰难阶段。
扶他一把,哪怕是轻轻的一把,他也很容易动感情,会有知己之感。就是批评他两句,指出他一些缺点,他也是高兴的。
如果他平步青云,成了红人,评论者蜂拥而上,包围得风雨不透,就不要再去沾边,最好退下来,再去寻找新的青年,新的初学写作者。因为此时此地,对他来说,过去那种鼓吹法,已经不顶事。他需要的是步步高的调门,至于谈缺点,讲不足,那就更是不识时务了。
二、对于名家,特别是兼有某种“官衔”、某种地位的名家,无论他来信表示多么谦逊,也不要轻易去评论人家的作品,每逢大考之期,即评奖举行之时,也不要对竞争中的作品,轻易发言。
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害怕名家,或其他心理。是因为:如果你提出的意见,只是人云亦云的,那对双方都是浪费;如果你提出与众不同、甚至相反的看法,名家是很不习惯接受的;如果确实看到了艺术上成功的要点或失败的要害,估计这一位名家,也能有为之折服的涵养,还要考虑到他的周围那些抬轿子的职业家。再说,指出要点,为人折服,谈何容易?有那种眼力和修养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最妥当的办法,还是不要去碰。
三、对于老朋友,其中包括原来是初学写作者,也曾鼓吹过,现在已经到了中年,文坛之上,小有地位,如果又有新作,看过,觉得好,也可以再为鼓吹。但也只限一两次,不可多为。
总之,鼓吹不可废。文学之有鼓吹,正如戏曲之有捧场。
但鼓吹也是要有立场,要有分寸的。前不久,读了一本洪宪时期的笔记,上记名士易实甫,在剧场捧坤角时,埋首裤裆,高举双臂,鼓掌不息。口中还不断胡言乱语,甚至亲妈亲娘地喊叫。如果所记是实,这种捧场,就未免过分了些,有失体统了。
1985年6月13日
官浮于文
最近收到某县一人文艺社办的四开小报,在两面报缝中间,接连刊载着这一文艺社和它所办刊物的人事名单。文艺社设顾问九人(国内名流或其上级人员),名誉社长一人,副社长八人,秘书长一人,副秘书长二人。此外还有理事会:理事长一人,副理事长七人,常务理事十人、理事二十一人。并附言:“本届保留三名理事名额,根据情况,经理事会研究,报文艺社批准。”这就是说,理事实际将升为二十四人。
以上是文艺社的组成。所办小报(月报)则设:主编一人,副主编七人,编委十四人。现在是六月份,收到的刊物是一九八五年第一期,实际是不定期了。看了一下,质量平平。
一个县根据情况,成立一个文艺社或几个文艺社,联络感情,交流心得,都是应该的,必不可少的。这样大而重叠的组织机构,却有些令人吃惊,也可能是少见多怪。文艺团体变为官场,已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越嚷改革,官场气越大,却令人不解。如某大刊物,用整个封二版面,大字刊登编委名单,就使人有声势赫然类似委任状之感。
这个文艺社,不知有多少社员,据介绍它的第二次社员代表大会,也席者九十余人。一个县的文艺社开会,为什么不让全体社员参加,还要开代表会?这里先不去谈。一个代表,代表几名会员,也难以测知。就算代表三个吧,二百七十名会员的文艺社,用得着由六十三个人组成的领导班子吗?
四开不定期小报,用得着二十二个人组成的编委会吗?
据介绍,代表大会期间,有报告,有章程,有规划,有决议,有慰问信。这都是开大会的常规。作为一个文艺社,读书和创作方面的措施,都没有具体的介绍。
目前文艺界开肝,对创作议论少,对人事费心多,这已经不是个别地方的事,因此不能责怪下面。在大会之上,作家们不是在作品上共研讨,而是在选票上争多少。一旦当选,便认为与众不同,一旦票多,则更认为民心所向。果如是乎?
而且很多人去争,弄得一些老实人,也坐不住,跟着上。不只形成一种奇异心理,而且造成一种市场现象,这能说是新时代文艺界的幸事吗?
平日闲谈之间,也曾问过一位明达事理,对官场、文场也都熟悉的同志:
“争一个主席、副主席,一个理事,甚至一个会员代表,一个专业作家,究竟有什么好处?人们弄得如此眼红心热呢?”
这个同志答道:
“你不去争,自有你不争的道理和原因,至于你为什么没有尝到其中的甜头,这里先不谈。现在只谈争的必要。你不要把文艺官儿,如主席、主任之类,只看成是个名,它是名实相副,甚至实大于名。官一到手,实惠也就到手,而且常常出乎一般人预料之外。过去,你中个进士,也不过放你个七品县令,俸禄而已。现在的实惠,则包括种种。实惠以外,还有影响。比如,你没有个官衔,就是日常小事,你也不好应付,就不用说社会上以及国内国外的影响了。”
和我谈话的同志,原来在一个协会当秘书长,我劝他退下来专心创作,听了他的一番话之后,我也同意他再弄个官儿干几年,结果他又去当了什么研究会的会长。
文艺和官,连在一起,好像不调和,其实,古已有之,即翰林学士之类。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多罢了。其俸禄,仍由吏部掌管,像现在的文艺社,协会等等,过去也有类似之团体,但其开支,都是自筹的,今天机构之所以越来越庞大,竞争越来越激烈,是因为这些文艺团体,实际上已经与官场衙门,没有多少区别了。此亦谈文艺改革者,所当考虑者乎?
1985年6月15日
诗外功夫
在报刊上,常看到文艺界一些模范事迹。如某作家,在公共汽车上降服了惯匪流氓;某编辑一手接过业余作者的稿件,一手送给他二百元零花,并在修改稿件期间,给作者炖小鸡,送水果;某诗人代人打了一场难打的官司,居然打赢了等等。都感到这些同志形象高大,所作所为,近于侠义。
好在前两项没人要求我去做。第一,自己年老、体弱、多病,看见流氓,避之唯恐不及,当然谈不上与之交手对抗。第二,负责看看稿子,有时还可以做到,经济上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有些不方便了。第三项,却有人找到名下来。信上说,某某作家替人打赢了官司,你也替我打打吧。复印来的材料,我都看不清楚,这使我很为难。我从来没有打过官司,自幼母亲教育我: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我一直记着这两句话。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说没有冤苦,但从来没有相到过告状,打官司。此事也难以向来信者说清楚,只好置之,我想他还会去找那一位能打赢官司的诗人的,能者多劳吧。不久见他登报声明,招架不住了。
人的能力、志趣、爱好,确是各有不同,不能求全责备的。作家而兼勇士,编辑而兼义侠,诗人而擅诉讼,这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恐怕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即如编辑,月薪六十元,一见面就掏出二百,没有点存项,就做不到。认真处理稿子,善始善终,也就可以说是克尽厥职了。君任其难者,我从其易者。
在中国,人多,事情也多,目前,个人从事一份慈善事业,恐怕也不能持久。一个作家,在汽车上如果连续两次捉拿强盗,管保不久就有人把你聘请为治保员。一个编辑,如果对每个业余作者,都包办生活费用,他的办公桌上,稿件将积压成山,有多少存款,也得宣告破产。诗人继续替人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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