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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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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上屡下。

传中收录了他三篇文章:“进学解”、“谏迎佛骨表”和“祭鳄鱼文”,可见这三篇,在当时已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

传又载:

愈性弘通,与人交,荣悴不易,少时与洛阳人孟郊、东郡人张籍友善。二人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称荐于公卿间,而籍终成科第,荣于禄仕。后虽通贵,每退公之隙,则相与谈宴,论文赋诗,如平昔焉。而观诸权门豪士,如仆隶焉,瞪然不顾。而颇能诱厉后进,馆之者十六七,虽晨炊不给,怡然不介意。……常以为自魏、晋以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

耕堂曰:由以上所记,可略知韩愈的性格及为人。韩愈没有祖上官荫,出身寒苦,他的性格比较开朗,遇事有耐力,遭到那么多的挫折,他顽强地活下来了。对朋友亲属,也多义举,对后学,非常热心。作为一个文人,这都是好品质。文章能创新,自成一家,和他这些素质,也不无关系。

《柳宗元传》,亦在此卷中。柳,先世显赫,少年好胜,偶遇挫折,几乎一蹶不振,陷于绝望之境。他的性格脆弱,文章多反省之言,虽亦成家,其风格与韩文,乃大不相同。

文章,与遭遇有关,然与性格更有关。同时代,同遭遇,而文章判然有别,性格实左右之。

至于文风的改变,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致。韩愈传的开头,已提到: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

文苑中富嘉谟传,亦载:

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

所以说,文体的一次大变革,必须经多人的努力,时代的推移,才能成功。正如五四白话文体之兴,是经过前前后后,多少人的努力,又由思想革命的促使,才能一呼百应,普及天下的。但个人尝试提倡之功不可没,故胡适之为人推重。

韩文起八代之衰的褒词,也是在成就大、有代表性的意义上提出的。

我的《韩昌黎集》,是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大字排印本,毛边纸印,天地极宽,布函两套,今日已甚难得。而购置时,只花了六角钱。

有文才,不一定有史才。传记说:

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

在我早年印象中,韩愈是个老夫子,非常古板。传记说他“拙于世务”,他自己也宣称:“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韩愈因谏迎佛骨,招来大祸,几乎杀头,流放到潮州以后,上表皇帝,文词凄苦,希望得到皇帝哀怜。能得到皇帝哀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这篇表写得有路数,有策略,证明韩愈不只是个非常天真的人,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皇帝好长生,谏佛是错了。皇帝还好大喜功,喜欢人颂扬。他就在这方面做文章:

唯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推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迹,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多让。

他的这些话,确实打动了皇帝的心,引出了怜悯之词!

宪宗谓宰臣曰:“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知?”……乃授袁州刺史。

当然有的皇帝,就是说这些话,也不起作用。如清之乾隆,对待杭世骏(大宗),就是一例,必致之死而后快也。

(九)刘禹锡

同卷有刘禹锡传。

刘禹锡也曾卷进王叔文事件。传载:“禹锡尤为叔文知奖,以宰相器待之。”是个重要分子。当时的侍御史窦群奏:“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罢官。可见后台之硬,信任之专。传记并说:“既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叔文败,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又见招怨之深,报复之重。

但是,这一遭际,也大大助长了他的文学成就,并给了刘禹锡一个接近群众,体验生活,从民间艺术吸取营养的机会。

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

当贬官时,“有逢恩不原之令”。但政治空气,总在变化,后来“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就是说,忘记他过去的错误,慢慢提拔上来,又终于遭到一些人的反对。

禹锡积岁在湘、澧间,郁悒不怡。因读张九龄文集,乃叙其意曰:“世称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乡。今读其文章,自内职牧始安,有瘴疠之叹。自退相守荆州,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辞草树,郁然与骚人同风。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华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曲江为良臣,识胡雏有反相,羞与凡器同列,密启廷诤,虽古哲人不及,而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虽二美莫赎耶?

这是因为自己失意,借题发挥,迁怒于人。不只进行人身攻击,还连上了籍贯遭际,也可以说是“失恕”了。我有《张曲汇集》,广东丛书本,印得非常讲究,也附录了刘禹锡这段话。因为这段话,并不能损害张曲江的整个形象,只能说是形象中的一笔一画。即是做大官,就得提建议,定政策,立制度。不能因为后来他本人也出了事,作法自刑,就报以快意之辞。刘禹锡性格中的这一特征,贯穿在他一生之中。也没有改悔之意。作诗作序,多涉讥刺。“人嘉其才,而薄其行。”

“终以恃才褊心,不得久处朝列”。

耕堂曰:唐朝文士,必先挟文章以邀名誉,然后挟名誉以求仕禄。在此中间,必有依附,必有知与不知,必有恩怨存焉。

文人想做官,不可厚非。文人因性格偏激,感情用事,常常得罪一些人,并不奇怪。但他们不是得罪所有的人,他们还要依附一些人。依附必系权贵,权贵是多方面的,正在政治圈里,矛盾着,斗争着。这样,文士们就像坐在颠簸的船只上,前途未卜了。史称:刘禹锡,“甚怒武元衡、李逢吉。

而裴度稍知之。”等到裴度失势,他就跟着下来了。

不过,刘禹锡的结果还不错,活了七十一岁。赠户部尚书。他还遗留下相当可观的诗文,因他曾充太子宾客,人称《刘宾客文集》,我有丛书集成本。

他虽然名位不高,当时的公卿大僚,都与之交。白乐天和他关系很好,对于他的诗才,很是推崇。认为像“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诗句,神妙极矣。这两句诗,在“文革”时很流行,领袖吟咏,人皆以为是对被打倒者的嘲弄快意之词。但实是刘禹锡的失意自伤之词。大相径庭,大为误解矣。

(十)元稹、白居易

元稹传在卷一百六十六。

元稹的十代祖,是后魏昭成皇帝。他八岁丧父,家贫,母亲教他读书,早年就成名了。

传记说:“稹性锋锐,见事风生。”一生之中,虽然为皇帝所喜爱,却一直官运不顺,屡遭排挤。还遭遇过如下事件:

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箠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年少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可以看出,唐时的年轻人,一旦显耀,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歧视。

元稹自述:“初不好文,徒以仕元他歧,强由科试。”又说:“自御史府谪官,于今十余年矣,闲诞无事,遂专力于诗章。”可见地的文学成就,也是由官运不佳逼出来的。

他在诗歌上的要求,努力的方向,是:“常欲得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的作品。思深(即有思想深度),语近(即通俗),调新(即创新),无差(即合规律),有风情(即艺术性高)。这种主张,我以为,不只适于诗歌,也适于一切文学作品,一切艺术作品。

他说自己在诗歌上的成就,以及为人处世,是:“莫非苦己,实不因人,独立性成,遂无交结。”

我有《元氏长庆集》,白纸,四册,四部丛刊本。

白居易传在同卷中。他家世代做官业儒。居易幼年,聪慧绝人。

白居易和元稹一样,也是先以才名,见知于皇帝。出于忠心,好上书言事。因此,官运也不佳,还遇到过这种事:

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可见:先是有人罗织罪名,随后就有人落井下石,都是看当时的宰相,即执政的眼色行事的。这是官场上的习惯斗争方式。

好在白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他对官场,也少留恋,很快就远离政治漩涡,宦而隐了。晚年过得还算不错。诗歌自编,分送佛寺,保存得法,后人才能得到一部这样丰富多采的《白氏长庆集》。

我有的是四部丛刊毛边纸本。

白居易的文学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是信奉不疑的。惭愧的是,自己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很好做到。

文人的不被人理解,文人的苦恼,古今一致。白居易说: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底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他又说: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

其他一切,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这好像是古今文人的一条规律。文学家的自白,能写得像白居易这样坦白自然的,还是少见的。元稹的传记中,自叙之作,就有三篇。有上书宰相的,有上书皇帝的,有专为自己辩诬的,都没有白居易这篇写得好。

史好对元白二人的比较是:

就文观行,居易为优,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不亦贤乎。

耕堂曰:统观唐代文士,其有成就者,幼年多家境不好,自觉努力。及为政,多遇不顺,遭贬逐,然后放情于文字。当时文人,先应举成进士,做官后,就要应付皇帝,对付宰相,言官,方镇,以及中贵美人等等,处境也是很困难的。其中,有政才者,遂以宦显,不失为功名。有文才者,虽政途多乖,终以文显。至于少数文人,过于疏放狂大,遭罹大难,亦有可取鉴者矣。

元稹传后附庞严传。此人为元稹和李绅所提拔。传记说他“聪敏绝人,文章峭丽。”为人有些类似元稹。“以强干不避权豪称,然无士君子之检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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