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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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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完全出于真诚的,正像他前年要我去开会时说的:

“非我来,你是不肯出山的!”

难道他这是访求山野草泽,志在举逸民吗?他不过是要我出去活动活动,与多年不见面的朋友们会会而已。

在会上,他又说:

“你不常参加这种场合,人家不知道你是什么观点,讲一讲吧。”

也是这个道理。

他是了解我的,了解我当时的思想、感情的,他是真正关心我的。

他有一颗坚强的心,他对工作是兢兢业业的,对创作是孜孜不倦的。他有一颗热烈的心,对同志,是视如手足,亲如兄弟的。他所有的,是一颗诗人的赤子之心,天真无邪之心。这是他幼年参加革命时的初心,是他从根据地的烽烟炮火里带来的。因此,我可以说,他的这颗心从来没有变过,也是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

1980年3月14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大星陨落

——悼念茅盾同志

看到茅盾同志逝世的消息,心情十分沉重,惆怅不已,感触也很多。

我和茅盾同志并不熟识,只听过他的一次报告,但一直读他的书。记得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读到他为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选注的一本《庄子》,署名沈德鸿。随后,读到他主持编辑的《小说月报》。这个文学刊物,在当时最有权威,对中国新文学发展所起的作用,也少有刊物能和它相比。直到今天,人们对它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它所登的,都是当时第一流的作品,选择严格,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每期还有评论文章,以及国内外文坛消息。它的内容和版式,在很长时间,成为中国文学刊物的典型。那两本《俄国文学专号》,过了很多年,人们见到,还非常珍视。

不久,我读到他写的反映北伐战争的三部曲,即《幻灭》、《动摇》、《追求》,使我见到了中国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群像。

他的长篇《子夜》出版时,我已经在读高中,这部作品,奠定了中国新的长篇小说的基础。作家视野的宽广,人物性格的鲜明,描写手法的高超,直到今天,也很难说有谁已经超越了它。我曾按照当时流行的阶级分析的方法,写了一篇读后记。

他的短篇《春蚕》、《林家铺子》、《残冬》,在《文学》上发表时,我就读过了,非常爱好。

他的译作,在《译文》上我经常读到,后来结集为《桃园》,我又买了一本。

他的理论文章,我也很爱读。他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古今中外的知识又渊博,社会实践阅历很深。他对作品的评价分析,都从艺术分析入手,用字不多,能说到关键的地方,能说到要害,能使人心折意服。他对我的作品,也说过几句话。

那几句话,不是批评,但有规戒的成分;不是捧场,但有鼓励的成分;使作者乐于接受,读者乐于引用。文艺批评,说大道理是容易的,能说到“点”上,是最难的。

最近一、二年,我又读了他发表的回忆录,知道了他参加革命的全部历程。不久以前,我还想:茅盾同志如果少参加一些实际工作,他留给我们的创作成果,会比现在更多吧。

这种想法是片面的。正是他长期参加了革命的实际工作,他才能在创作上有这样大的建树。他的创作,都与这些革命实践有关。实际的革命工作,是他从事革命文艺工作的坚实基础。至于过多的行政工作,对他的创作是否有利,当然可以另作别论。

茅盾同志在文学创作、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编辑刊物、文艺理论这几个方面,都很有成就,很有修养,对我们这一代作家,有极大的影响。他对中国新文学事业,功绩卓著。在先辈开辟的道路上,我们只有加倍努力,奋勇前进。

系以韵语,借抒悲怀:

大星陨落,黄钟敛声。哲人虽逝,犹存典型,遗产丰美,玉振金声。荆榛易布,大木难成,小流作响,大流无声。文坛争竞,志趣不同,风标高下,或败或成。艺途多艰,风雨不停,群星灿灿,或暗或明。文艺之道,忘我无私,人心所系,孜孜求之。丝尽蚕亡,歌尽蝉僵,不死不止,不张不扬。作者恢宏,其艺自高,作者狭隘,其作嚣嚣。少年矫健,逐浪搏风,一旦失据,委身泥中。文贵渊默,最忌轻浮,饰容取悦,如蝇之逐。大树根深,其质乃坚,高山流水,其声乃清,我辈所重,五四遗风。

1981年4月1日晚——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悼念田间

昨天是星期日,心情烦乱,吃罢晚饭,院子里安静些了,开门到台阶上站立。紧邻李夫,从屋里出来,告诉我:

“田间逝世了。”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大吃一惊。

李夫回屋,取来一张当天的《今晚报》,他是这家报纸的总编辑。

消息是不会错的,田间确是不在了。我回到屋里,开灯看了这段消息。我一夜辗转不安,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前一个月,张学新来,说他害病,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葛文,没得到回复,我还以为他忙。

一九四○年,我在晋察冀通讯社,认识田间,他虽然比我小几岁,已经是很有名的诗人,我很尊重他。他对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如邓康、康濯、曼晴,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主动把我们写的东西,介绍到大后方去。我的稿子并没有得到发表,但记得他那认真的,诚挚的情谊。不久,他调到晋察冀文协,把我和邓康带去,作为他的助手。我们一同工作了不算短的时间。一九四二年整风以后,他到盂县下乡,我也调动了工作。

一九四四年春天,我随大队去延安,经过盂县,他在道路旁边等候我作别。是个有霜雪的早晨,天气很冷,我身上披着,原是他坚壁起来的一件日本军用皮大衣,他当记者时的胜利品,羊皮上有一大片血迹。取这件衣服,我并没告诉他,他看见后,也没说什么。这件衣服,我带到延安,被一次山洪冲走了。

在文协工作时,他见我弄不到御寒的衣物,还给过我一件衣服。是他在大后方带来的驼色呢子大衣,我曾穿回冀中,因为颜色和形式,在当时实在不伦不类,妻子给我加了黑粗布面子,做成了一件短夹袄。

那时,吃不上好东西,他用大后方寄来的稿费,请我们在滹沱河畔的一家小饭馆,吃过鱼。又有一次他卖掉一条毛毯,请我们吃了一顿包子。

这些事,我在什么文章里记过了。

田间的足迹,留在晋察冀的艰难的山路上。他行军时的一往无前的姿态,一直留在我的心中。他总是走在我们的前面。他的诗,也留在晋察冀的各个村落和山头上。抗战八年,田间在诗人中,是一个勇敢的,真诚的,日以继夜,战斗不息的战士。近年来,可能有人对他陌生,甚至忘怀。但是,他那遍布山野村庄,像子弹一样呼啸的诗,不会沉寂。

田间是一个诗人,他成名很早,好像还没有领会人情世故,就出名了,他一直像个孩子。在山里,他要去结婚了,棉裤后面那块一尺见方的大补钉,翻了下来,一走一忽闪,像个小门帘。房东大娘把他叫了回来,给他缝上。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天真地笑了笑,就走了。

后来,他当了盂县县委宣传部长,后来又当了雁北地委秘书长,我都很奇怪,他能做行政工作吗?但听说都干得不错。

他天真,他对人真诚。解放后,我每次到北京,他总到我住的地方看我。我到他那里去,他总是拉我到街上,吃点什么。那几年,他兴致很好,穿着、住处、都很讲究。

一九五六年以后,因为我闹病,很少见到他。一九七五年,我和别人去逛八达岭,到他家看了看,他披着一件油垢不堪的大棉袄,住在原来是厨房的小屋里。因为人多,说了几句话,我向他要了两盒烟,就出来了。一九七八年,我到北京开了一个星期的会,他虽然有家,却和我在旅馆里同住。

除去在山里,这算是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但也没有多少话好说了。

坦诚地说,我并不喜欢他这些年写的那些诗。我觉得他只在重复那些表面光彩的词句或形象。比如花呀,果呀,山呀,海呀,鹰呀,剑呀。我觉得他的诗,已经没有了《给战斗者》那种力量。但我没有和他谈过这些,我觉得那是没有用处的,也没有必要。时代产生自己的诗人,但时代也允许诗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完自己的道路。

我不自量,我觉得我是田间的一个战友。抗日战争,敌后文艺工作,不只别人,连我自己,也渐渐淡漠了。但现在,我和田间,是生离死别,不能不想到一些往事。我早晨四点钟起来,写这篇零乱颠倒的文章,眼里饱含泪水。

1985年9月2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卷四 远的怀念 关于丁玲



三十年代初,我在保定读高中,那里有个秘密印刷厂,专翻印革命书籍,丁玲的早期小说也在内,我读了一些,她是革命作家,又是女作家,这是容易得到年轻人的崇拜的。过了二年,我在北平流浪,有一次在地摊上买了几期《北斗》杂志,这也是丁玲主编的,她的著名小说《水》,就登在上面。

这几期杂志很完整,也很干净。我想是哪个穷学生,读过以后忍痛卖了。我甚至想,也许是革命组织,故意以这种方式,使这家刊物,广为流传。我保存了很多年,直到抗日战争或土地改革时,才失掉了。



不久,丁玲被捕,《现代》杂志上登了她几张照片,我都剪存了,直到我认识了丁玲,还天真地写信问过她,要不要寄她保存。丁玲没有复信,可能是以为我既然爱好它,就自己保存吧。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了她的小说《母亲》,我很想买一本,因为经济困难作罢,但借来读过了。同时我读了沈从文写的《记胡也频》和《记丁玲》,后者被删了好多处。



一九四四年,我在延安。有一次严文井同志带我和邵子南去听周恩来同志的讲话。屋子不大,人也不多,我第一次见到了丁玲。她坐在一条板凳上,好像感冒了,带着口罩,陈明同志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我坐在地上,她那时还不认识我。

一九四八年秋天,她到了冀中,给我写了一封信。那时我正在参加土改,有两篇文章,受了批评。她在信中安慰了我几句,很有感情。



一九五○年,我到北京开会,散会后同魏巍到丁玲家去。

她请晋察冀边区的几个青年作家吃饭,饭菜很丰盛,饭后,我第一次吃到了哈密瓜。

也是这年冬季,我住在北京文学研究所,等候出差。丁玲是那里的负责人。星期六下午,同院的人都回家去了。丁玲来了,找谁谁不在。我正在房子里看书,听到传达室的人说:

“孙犁……”

丁玲很快回答说:

“孙犁回天津去了。”

传达室的人不说话了,我也就没有出去。我不好见人,丁玲也可能从接触中,了解到我这一弱点。



又过了几年,北京召开批判丁、陈的大会,天津也去了几个人,我在内。大家都很紧张。在小组会上确定谁在大会发言时,有人推我。我想:你对他们更熟悉,更了解,为什么不上?我以有病辞。当时中宣部一位负责人说:

“他身体不好,就算了吧。”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句为我排忧解难的好话。

我真病了。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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