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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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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依旧不明白,又问:“先生能给我一个比喻吗?”
“大生!叫我‘小山’,别天天叫先生,一处作事,就该亲兄弟一样,不要客气!至于举个例——可不容易。”蓝先生把手托住脑门,静静的想了三四分钟。“有了!你明白咱们主笔的脾气不明白?”
“我不明白!”王德回答。
“是啊!这就是你不明白‘心理学’的原因。假如你明白,你就能从一个人的言语,动作,看出他的心。比如说,你送稿子给咱们主笔,他看了一定先皱眉。你要是明白他的心理,就可断定这一皱眉是他有意收你稿子的表示,因为那是主笔的身分。他一皱眉,你赶快说:‘请先生删改’。你的稿子算准登出来。你要是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皱眉,你跟他辨别好歹,得,你就上字纸篓去找你的稿子罢!这浅而易懂,这就是‘心理学’!”
王德明白了!不是我的稿子不好,原来是缺乏‘心理学’的知识。但是人人都明‘心理学’,那么天下的事,是不是只要逢迎谄媚呢?他心中疑惑,而不敢多问,反正先生有学问,纵然不全对,也比我强得多。
“是!我明白了!”王德只能这样回答!
“大生!以后你写稿子,不必客气,先交给我,我替你看了,再送给主笔,我敢保他一定采用。我粗粗的一看,并不费神,你一月多得几块钱,岂不很好!”蓝小山把将吸尽的烟头,猛的吸了一口,又看了看,不能再吸,才照定痰盂掷去。然后伸出舌头舐了舐焦黄的嘴唇。
“谢谢你的厚意。”王德着实感激小山。
“大生,你一月拿多少钱?”
“从报馆?”
“从家里!”
“我只从报馆拿十块钱,不和家里要钱。”王德很得意他的独立生活。
“十块钱如何够花的!”
“俭省着自有剩钱的!”
“奇怪!我在这里一月拿五十,还得和家里要六十,有时候还不够。我父亲在东三省有五个买卖,前任总统请他作农商总长,你猜他说什么?‘就凭总统年青的时候和我一同念书那样淘气,现在叫我在他手下作事,我不能丢那个脸!’你说老人家够多么固执!所以他现在宁多给我钱,也不许我入政界,不然我也早作次长了!”
王德又明白了:不怪小山那样大雅,本来人家是富家子弟,富家子弟而居然肯用功读书,毫无骄慢的态度,就太可佩服了!
“大生!”小山接着说:“你要真是能省钱,为何不储蓄起来?我不储蓄钱,可是永远叫朋友们作,谁能保事情永远顺心;有些积蓄,是最保险!”蓝小山顺手从衣袋中掏出几本红皮的小本子在王德眼前摆了一摆,然后又放在衣袋里。王德仿佛看见那些小红本上印着金字象“大同银行”的字样。蓝小山接着说:“我看不起金钱,可是不反对别人储蓄钱,因为贫富不同,不可一概而论的。我父亲的五个买卖之中,一个就是银号,所以朋友们很有托我给他们办理存款的事的。大生!你要有意存钱,不拘数目多么小,我可以帮你的忙!”“是!等我过一两个月,把衣服齐整齐整,一定托你给我办。”王德心里不知怎样夸赞小山才好。有钱的人而能体谅没钱的,要不是有学问,有涵养,焉能有这样高明的见解。“干什么买衣服?你看我!”小山掀起那件河南绸的大衫,“就是这件大衫,我还嫌他华丽,要不是有时候去见重要人,就这件袍罩我全不穿!肚子里有学问,不在穿得好坏。”“那么我下月薪水下来就托你给我存在银行里两块钱!”
王德不敢多说,因为每句话都被小山批评得恳切刺心。“你也可以自己到银行里去!”
“我向来没上过银行。”
“交给我也好,好在存款的折子,你自己拿着,自然不至不放心!”
“你替我拿着,比我还可靠,那能不放心!”
“自然,这五本全是我朋友的存款单,一本也不是我自己的。”小山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衣袋。
小山又说了些别的话,王德增长不少知识。然后小山进城去办事,王德开始作他的工作。
王德真喜欢了!自幼至今除了李应的叔父,还没遇过一个有学问象蓝小山的。就是以李应的叔父比蓝小山,那个老人还欠一些新知识。以李应比小山,李应不过是个性情相投的朋友,于学问上是得不着什么益处的,而小山,只有小山,是道德学问样样完美的真正益友!
王德欢欢喜喜的作完工,一路唱着走进城来。风还是很大,路上还是很静寂,可是快乐是打破一切黑暗的利器;而有好朋友又是天下第一的乐事,王德的心境何独不然。
第二十八
赵姑母又老掉了一个牙,恰巧落牙的时候,正是旧历的除夕;她以为这是去旧迎新的吉兆,于是欢欢喜喜的预备年菜。李静也跟着忙碌。赵姑父半夜才回来,三个人说笑一阵。赵姑母告诉丈夫,她掉了一个牙。他笑着答应给她安一个金牙,假如来年财神保佑铺子多赚些钱。她恐怕吞了金,执意不肯。于是作为罢论。
王德回家去过年,给父亲买了一条活鱼,有二尺长。给李应的叔父买了一支大肥鸡。王老者笑的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开始承认儿子有志气能挣钱。他把鱼杀了,把鱼鳞抛在门外,冻在地上,以便向邻居陈说,他儿子居然能买一条二尺见长欢蹦乱跳的活鱼。
李应也回家看叔父,买了些食物以讨叔父的欢心。可是李老人依旧不言不语,心中象有无限的烦苦。
孙八爷带着小三,小四一天进城至于五六次之多,购办一切年货。小三,小四偷着把供佛的年糕上面的枣子偷吃了五个,小三被他母亲打了一顿,小四跑到西院去搬来祖父孙守备说情,才算脱出危险。
老张算账讨债,直到天明才完事。自己居然疯了似的喝了一盅酒,吃两个值三个铜元一个的鸡卵。而且给他夫人一顿白米粥吃——一顿管饱的白米粥!老张因年岁的关系,志气是有些消沈,行为是有些颠狂!真给妻子一顿白米粥吃!
龙树古父女也不烧香,也不迎神,只是被街上爆竹吵的不能睡。父女烤着火炉,谈了一回,又玩一回扑克牌。
南飞生新近把劝学员(学务大人)由“署理”改为“实任”。亲友送礼庆贺者,不乏其人,他把他夫人的金镯典当三十块钱,才把礼物还清,好不忙碌。快乐能使人忙碌,忙碌也生快乐,南大人自然也忙也乐,或是且忙且乐!蓝小山先生大除夕的还研究“植物心理学”,念到半夜又作了几首诗。蓝先生到底与众不同!
每个人有他自己异于别人的生趣与事业,不能一样,也无须一样。可是对于年节好似无论谁也免不了有一番感触,正如时辰钟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响一声或好几声。生命好似量时间的机器!
…………
“新禧!新禧!多多发财!”人们全这样说着。“大地回春,人寿年丰,福自天来,……”红纸黑字这样贴在门上。
新年!难道不是?
快乐!为什么不?
贺年!谁敢不去?
“!”对了!“?”自寻苦恼!
没告诉你世界就是那么一团乱气吗?
蜗牛负着笨重的硬壳,负着!
傻象(其实心里不傻)插着长而粗的牙,插着!人们扛着沈而旧的社会,扛着!
热了脱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蜗牛冬夏常青穿着灰色小盖聪明多了!
社会变成蜗牛壳一样,生命也许更稳固。夏天露出小犄角,冬天去蛰宿,难道不舒服?
一时半刻那能变成蜗牛,那么,等着罢!
第一个到孙八家里贺年的,谁也猜得到是老张。孙八近来受新礼教的陶染,颇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点也不失礼。可是老张却主持:既是贺旧历新春就不该用新礼。于是非给孙八磕头不可。他不等孙八谦让,早已恭恭敬敬的匍匐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坚持非给八嫂行礼不可。幸而孙八还明白:老张是老师,万没有给学生家长内眷行礼的道理;死劝活说的,老张才不大高兴的停止。
中国是天字第一号的礼教之邦。就是那不甚识字的文明中国人也会说一句:“礼多人不怪。”
孙八受了老张的礼,心中好过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进来,叫他们给老张行礼,作为回拜。
小三,小四还年幼,不甚明白什么揖让进退,谁也不愿意给老师磕头。孙八强迫着他们,小三磕了一个头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轻轻点了几点头。老师却不注意那个,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风不小。
两个人坐下闲谈,谈来谈去,又谈到老张日夜计划的那件事上。
“八爷,大喜!老龙已答应了你给的价钱!”
“是吗?”孙八仿佛听到万也想不到的事情!
“是!现在只听你选择吉期!钱自然是在吉期以前给他的!”
“他得给我字据,或立婚书!”孙八问。
“八爷!只有这一件事对不起你,我把嘴已说破,老龙怎么也不肯写婚书!他也有他的理由,他们信教的不供财神,和不供子孙娘娘,月下老人一样!他不要求你到教堂行婚礼,已经是让步!”老张锁着眉头,心中好象万分难过。
孙八看老张那样可怜,不好意思紧往下追,可是还不能不问:
“没婚书,什么是凭证?”
老张低着头,没有回答。
孙八也不再往上问。
“要不这么办,”老张眼中真含着两颗人造的泪珠。“八爷。你信得及我呢,把钱交给我,等你把人抬过来,我再把钱交给老龙。他知道钱在我手里不能不放心。八爷,你看怎样?再不然呢,我把我的新媳妇给你,假如你抱了空窝,受了骗!”“你的新媳妇?张先生你可真算有心,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以前跟你说过,我也有意于此,现在虽有七八成,到底还没定规准。”
“谁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诉你,她是咱村里的,等大定规了,我再告诉你她的姓名。我很盼望和你能在同日结婚凑个热闹,只是一时不能办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两个月还不成?”
“不敢说。”
“快办,一块热闹!”孙八笑着说。
好人受魔鬼试探的时候,比不好人变的还快。孙八好象对于买姑娘贩人口是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说了,不但一点不以为奇,而且催着别人快办。世上不怕有蓝脸的恶鬼,只怕有黄脸的傻好人。因为他们能,也甘心,作恶鬼的奴仆,听恶鬼的指使,不自觉的给恶鬼扩充势力。社会永远不会清明,并不是因恶鬼的作祟,是那群傻好人醉生梦死的瞎捣乱。恶鬼可以用刀用枪去驱逐,而傻好人是不露形迹的在树根底下钻窟窿的。
孙八是个好人,傻好人,唯独他肯被老张骑着走。老张要是幸而有忏悔的机会,孙八还许阻止他。老张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恶的,而孙八是一块黑炭,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么就不黑了,因为他就没心。“快!我紧着办!大概五月节以前可以妥当了!”老张说。“好,我预备我的,你去快办你的!什么时候交钱,我听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办!”
老张又给孙八出了许多主意,怎样预备一切,孙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为金科玉律。
老张告辞回家,孙八把他送出大门外,临别嘱咐老张:“别叫叔父和你八嫂子知道了!”
第二十九
赵四何许人也?戏园饭店找不着他,公园文社找不着他……。他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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