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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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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对保罗说道,“您应当喜欢我,这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根本不会喜欢您,”保罗回答道。“我想离开这里,这不是我家的房屋。”

“是的,这是我的房屋。”

“这是个很讨厌的房屋,”保罗说道。

“可是这里还有比这更坏的地方,”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们把坏孩子关在那里。”

“·他有没有在里面待过?”保罗指着比瑟斯通少爷,问道。

皮普钦太太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保罗这一天就忙乎不停地怀着对一位有过神秘与可怕经历的孩子的兴趣,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比瑟斯通少爷,注视着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变化。

一点钟吃午饭,主要是含淀粉的和蔬菜一类的食品;这时候潘基小姐由恶魔本人把她从囚禁中领了进来。她是一位温柔的、蓝眼睛的、很小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洗澡之后都要给她按摩身体,似乎整个人都有被揉搓掉的危险。这时恶魔教导她,在来访的客人面前呼呼吸气的人没有一位能进天堂的。当她彻底铭记这个伟大的真理之后,她就用米饭来款待她;接着念城堡中建立起来的饭后祷告辞,其中还包含了一个特别的从句,就是谢谢皮普钦太太赐给的美餐。皮普钦太太的侄女贝林霞吃冷猪肉。皮普钦太太的体质需要温暖的滋养食品,所以特别享用了一份羊排,它是被夹在两个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端进来的,散发出很好闻的香味。

午饭后由于下雨,他们不能出去到海边散步,而皮普钦太太的体质在吃了羊排之后又需要休息,所以孩子们就由贝里(也就是贝林霞)领到城堡的地牢中去;这是一个空房间,面对着一堵白粉的墙壁和一个承雨的水桶;房间里有一个破烂的壁炉,里面没有生火,这使这个房间显得凄凉可怖。可是热闹的人群使它有了生气,这毕竟还是个最好的地方,因为贝里跟他们在那里玩耍,而且乱蹦乱跳地跟他们玩得似乎一样开心,直到皮普钦太太像复活了的公鸡巷的鬼怪①一样,怒气冲冲地敲着墙,他们才离开那里;然后贝里低声地给他们讲故事,直到黄昏来临——

①公鸡巷的鬼怪(theCockLaneGhost):十八世纪中叶,伦敦人都听说公鸡巷33号的住宅中出现了鬼怪,实际上却是这个住宅中的居民威廉·帕森斯(WilliamPar-sons)和他的妻子、女儿耍弄腹语术的把戏,来欺骗轻信的伦敦市民。后来骗局被揭穿。1762年,全家人被判处绑在耻辱柱上示众,并蹲坐监狱。

喝茶的时候,供应给孩子们的是大量的搀水的牛奶,还有涂了黄油的面包;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茶壶是给皮普钦太太与贝里的,还有涂了黄油的烤面包片像羊排一样热气腾腾地端进来,供皮普钦太太不限量地食用。皮普钦太太用了茶点之后外表虽然显出一副油腻腻的样子,但是她的五脏六腑似乎丝毫也没有被润滑过,因为她跟先前一样凶猛,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也丝毫没有变得温柔起来。

喝过茶以后,贝里取出一只盖上绘有皇亭的小针线盒,忙碌不停地干起活来;皮普钦太太则戴上眼镜,打开一本以桌面呢做封面的大书以后,开始打瞌睡。每当皮普钦太太身子往前倾斜,快要扑进炉火里,因而猛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用指头弹弹比瑟斯通少爷的鼻子,因为他也在打瞌睡。

终于到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做完祷告之后他们就上床睡觉。由于幼小的潘基小姐害怕单独在黑暗中睡觉,皮普钦太太总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把她像羊似地赶到楼上去;听到潘基小姐在这根本不合适的卧室里仍长久地呜咽不停,皮普钦太太则不时走进去摇晃她,这是有趣的。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房屋里主要的芬芳气味(威肯姆大娘认为是建筑的气味)中又增添了一种热乎乎的羊胰脏的香味(按照皮普钦太太的体质,不吃小羊胰脏是睡不着觉的。)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和昨天夜间的茶点一样,所不同的是,皮普钦太太吃的是面包卷,而不是烤面包片,而且吃完之后脾气更大一些。比瑟斯通少爷向其余的人高声朗诵《创世纪》中的一个宗谱(这是皮普钦太太很有卓见地挑选出来的),像踩踏车的人那样从容不迫、明白无误地读过了那些姓名。在这之后,潘基小姐被领走去洗澡和按摩;比瑟斯通少爷则还要用盐水来把他折腾一番;他回来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在这期间,保罗和弗洛伦斯跟威肯姆(她总是经常不断地流泪)一起出去到海边。大约在中午的时候,由皮普钦太太主持念一些孩子的读物。皮普钦太太管教孩子的方法的一个方面,就是不鼓励孩子像一朵花蕾那样发展与扩张他的智力,而是像一只牡蛎那样强迫把它打开,因此这些功课所寓的教训通常是残暴无情和使人目瞪口呆的性质:主人公——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最温和的结局中,通常总不外乎被一头狮子或一头熊送了终,很少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生活。星期六董贝先生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和保罗则到他的旅馆里去,在那里喝茶。他们跟她一起度过整个星期天,通常在晚饭之前乘马车离开旅馆。这些时候,董贝先生似乎像福斯泰夫的敌人一样增长起来,从一个穿麻衣的人变成了十二个穿麻衣的人①。星期天晚上是一星期中最令人忧郁不乐的晚上,因为皮普钦太太星期天夜间脾气总是格外暴躁,她认为这是完全必要的。潘基小姐通常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从住在罗廷丁的一位姨妈那里接回来;比瑟斯通少爷的亲戚全部在印度,所以皮普钦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头靠着客厅的墙壁,手和脚都不准移动;他那年幼的心灵遭受到的痛苦实在十分凄楚,因此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间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多少指点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么走的——

①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亲王吹牛说,他的敌人是两个穿麻衣的恶汉,但不一会儿说成是四个人,最后又说,“凭这柄剑起誓,他们一共有七个,否则我就是个坏人。”于是亨利亲王说,“让他去吧;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到更多的人数哩。”这里是指董贝先生在这种时候态度比平时更显得生硬呆板。

不过人们通常都说,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很有办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确实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顶下寄居几个月之后,回家时确实都十分驯服。人们通常也说,当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去以后,她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样坚决地克服各种困难,这是令人极为钦佩的。

对于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保罗总是在壁炉旁边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论时间有多久。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皮普钦太太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欢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气而又老气的心绪中,她似乎对他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烘烘手,又看着她,直到有时他使皮普钦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尽管她是一位恶魔)。有一次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他在想什么。

“想您,”保罗十分坦率地说道。

“您想我什么?”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在想您该有多老了,”保罗说道。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年轻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保罗问道。

“因为那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暴躁地说道。

“不礼貌吗?”保罗说道。

“是的。”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说道,“一个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面包片都吃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太太红着脸,回答道,“是个邪恶的、冒失无礼的、厚颜无耻的贱货。”

“那是什么?”保罗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因为爱问这问那,结果就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角顶死了。”

“如果那头公牛是疯的,”保罗说道,“它怎么知道这个小男孩问了问题?谁也不会走到疯牛跟前,低声地把秘密告诉它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您不相信它吗,先生?”皮普钦太太吃惊地重复说道。

“不相信,”保罗说道。

“如果碰巧这是一头温顺的牛,那么您也不相信吗,您这个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

由于保罗没有从那一方面来考虑问题,而是根据公牛发疯这一事实来作出结论的,所以他暂时只好听凭她把自己难倒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心中转悠着这个问题,显然企图立刻就把皮普钦太太打败,因此连那位严酷的老太太也认为退却比较稳妥,让他把这个问题忘掉再说。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感觉到有同样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罗身上,就像保罗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样。她会让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炉靠她的那一边,而不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会坐在皮普钦太太与壁炉围栏之间的角落里,他的小脸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这时他研究着她脸部的每一丝线条和每一道皱纹,凝视着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钦太太借口打瞌睡,假装闭上它为止。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通常蜷曲着身子,躺在壁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着,同时向炉火眨巴着眼睛,直到后来它的眼睛内的瞳孔缩在一起时就像两个赞叹号似的。当他们全都坐在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对她表示不尊敬),保罗与那只猫就像是供她差遣的两位妖精。只要看到他们这一伙的这种样子,那么如果有一天夜间他们在疾风中跳进烟囱,从此杳然无闻的话,那是不会令人惊奇的。

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黑以后,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太太总是始终不变地坐在他们原先的老地方。保罗避开和比瑟斯通少爷做伴,一夜又一夜,继续研究着皮普钦太太、那只猫和火,仿佛他们是三卷巫术书似的。

威肯姆大嫂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她自己的看法;由于她从她习惯坐着的房间望出去是一片混乱的烟囱的景色,由于风的呼啸,由于她目前生活的沉闷无趣(用威肯姆大嫂强烈的话来说,那真是“难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绪无法好转,而且她从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极为惨淡的结论。皮普钦太太的一个方针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轻佻的小贱货”——这是皮普钦太太对她的女仆的总的称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为了这个目的,她耗费好多时间躲藏在门后,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间走去,她就会跳出来吓唬她。可是贝里却能自由地到那个地方去谈话,只要不妨碍她从早到晚劳累不停地执行她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就行;也只有在跟贝里交谈的时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他睡着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贝里有一天夜间端着威肯姆的晚餐,停下来看看床上的保罗,说道。

“啊!”威肯姆叹气道。“他应当是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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