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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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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
“你害怕吗?”她说。
“怕什么?”他边问边转过身来望着她。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不能自己。
“生病不是很可怕吗?”她说。
“生病当然不舒服,”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有时一点也不害怕,有时又非常怕。”
“但它不让你觉得可耻吗?我想生病会使人感到羞耻,病是那样让人感到丢脸。你不这样认为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
“也许吧。”他说,“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过得不好吗?”她几乎嘲笑地说。
“噢,是的。我这辈子没取得什么成就。人长鼻子仿佛就是在前进路上用来碰壁的。”
欧秀拉笑起来。她很有些害怕,而当她害怕时,她总是笑,总是做出得意轻松的样子。
“你那可怜的鼻子。”她说着,注视他那轮廓分明的脸。
“怪不得它那么难看。”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努力伪装着自己,隐瞒自己的感情。
“可我很幸福——我认为生活充满快乐!〃她说。
“不错。”他冷漠地说。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小船。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她翻动的手指带着一种奇怪的伤感、楚楚动人。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噢,是的。可我会因为做不好事情而生气,真的发怒。手忙脚乱时候,就会怎么也做不好事。我不知如何去做。人总得在某些方面做些事情。”
“为什么你总要做事情呢?”她反驳说,“这太庸俗了。我觉得还是什么也不干,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非常同意。”他说,“如果人能像花一样盛开的话。但我却无法使我自己那样盛开,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更糟的是,它连一个花蕾还不是,而是一个被毁掉的花结。”
她又大笑起来。这令他十分恼火。她很焦急也很迷惑,怎样摆脱这种困境呢?总该有个法子。
接下来一阵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于是她又掏出另一张巧克力包装纸,开始又叠一只小船。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又开口间:“难道人类生活中再没有鲜花、没有尊贵了吗?”
“整个意识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腐烂,真的,无数的人体挂在树枝上,他们看上去还不错,面色红润,是些健康的青年男女,但他们其实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死海之果,或苦胆果。说他们伟大是谎言,他们体内不过是苦涩、腐败的死灰。”
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
“但是还有那些好的人呢?”欧秀拉抗议说。
“从今天的生活看来还不错,但整个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欧秀拉听了这话不禁一怔,它太形象,太一针见血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人类是那样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她故意地问。他们俩在互相引逗对方的反抗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灰尘滚成的脏球,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但不愿从树上掉下来,他们固守原位,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的言辞开始更激烈更尖刻。欧秀拉感到不知所措。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但是,如果所有的人都是错的,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喊道,“你哪儿比别人高明?”
“我?我也不正确!”他也喊道,“我惟一的正确之处在于我明白这一点。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谎言,一个大谎言抵不上一个小真理。人类还不及个人,个人有的时候还讲真理,而人类就是一棵谎言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东西,他们坚持说这些—都是些大骗子,看看他们都在做些什么!看那成千上万的人不断重复着,爱是最伟大的,慈善之心是最伟大的,但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从他们的工作你可以知道,他们这些说谎者,这些懦夫,从不敢坚持他们的行为,更不要说履行他们的谎言了。”
“可是,”欧秀拉沮丧地说,“那也无法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不是吗?他们的所做所为并不影响他们说的真理,对吗?”
“当然,因为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那么他们一定会尽力去完成,但他们维持的是个谎言,因此,他们最后便胡作非为起来。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如果我们想恨那就让我们得到它吧——死亡、谋杀、迫害、暴力、摧残——让我们得到它吧。但是不要以爱的名义。而我痛恨人类,我希望它被彻底地消灭。如果明天所有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世界不会有任何损失,甚至还会变得更好。”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欧秀拉说。
“是的,的确如此。”
“一个空无人烟的世界。”
“是的,完全正确。你呢?你不觉得创造这样一个没有人的世界的想法很美丽吗?只有无人践踏的青草和栖息其中的野兔!”
他诚挚的话语令欧秀拉思忖起来。一个干净、可爱、无人的世界——那的确令人向往,她的心开始犹豫。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对说,“你自己也死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种想法太美好了,那时,就再也不会出现另一个人类来玷污这宇宙了。”
“不,”欧秀拉说,“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什么?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人类消亡了j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太抬举自己了。一切都会存在下去。”
“怎么会呢?如果没有了人类?”
“难道你认为只有人类才能进行创造吗?绝不是这样,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人类是个错误,他必须离开——当可恶的人类不再打扰它们时,青草、野兔、莽蛇,这些隐居的主人,真正的天使,便可以出来自由地四处活动,那多妙啊!”
欧秀拉感到兴奋,他的幻想使她非常愉快。当然,这仅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幻想,她自己也非常明白人类世界的现实,她明白人类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人类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要走。她那敏感的女性的精灵般的心灵对此非常明白。
“但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不自觉地鬼使神差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世界会与人类一起消失。”
“噢不!”他回答说,“不是这样,我相信骄傲的天使和恶魔是我们的先驱,他们会因为我们不再出色而毁掉我们。那种鱼龙就是这样,它们和我们一科翔吧着、踉跄着前进,除此之外,看看那些接骨花木和风铃草—它们标志着自然的纯粹的创造将取代一切—甚至还有蝴蝶。但人类却永远无法超越爬行阶段,它在蝶蛹时就腐烂掉了,因而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它是反创造的,就像猴子和狒狒一样。”
欧秀拉一直注视着他,他的身体里似乎任何时候都有一种不耐烦和恼怒,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最不能置信的就是这种容忍,而不是恼怒。她发现不管何时,他都想法去拯救世界而不顾自己。这种理解在她的内心有了一种自慰和平衡的同时,也使她非常地蔑视和仇恨他。她希望他属于她自己。无论对什么人,他都会说相同的话,做同样的事,以使对方对自己着迷,这是一种狡猾的令人不易发觉的卖淫方式。
“然而”她说,“你相信你个人的爱吧?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
“我根本就不相信爱,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和其他的感情是一样的——所以你感到爱是很正常的,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爱会变成绝对的,它只不过是人们之间的一种关系,没有别的,只是人际关系的一部分,我实在无法理解,人们为何需要总感到爱而且比悲伤或欢乐的感觉要强烈?爱不是一种急需品,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关心人们呢?”她问,“如果你根本不相信爱,你又为何为人类而烦恼呢?”
“我为什么这样?因为我无法摆脱它。”
“因为你爱它。”她坚持道。
这惹恼了他。
“如果说我爱,”他说,“那便是我的病之所在。”
“可这是你永远也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
他不说话了,感觉出她在故意激恼他。
“如果你不信仰爱,那你还信仰什么?”她挖苦地问:“只相信世界末日和青草?”
他开始觉得自己在受到嘲弄。
“我相信隐藏着万物之主。”
“没有别的吗?除了青草和小鸟以外?你那个世界太可怜了!”
“也许是吧。”他冷漠高傲地说,显然被激怒了,但却仍然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对她敬而远之。
欧秀拉不喜欢他这样,但同时她感到一种失落。她看着蹲在湖边的他。他身上有种旧学校那种呆板、清高又嫉恶如仇的劲儿。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让人感极其舒畅。尽管他满脸病容,但他给人以一种相当的自由感,他的眉毛、下巴,他的整个身影,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生机勃勃。
正是伯基给她造成的这种两面性的感觉使她内心里对他形成一种细腻的恨意,一方面有一种难得的生命活力,令他成为一个别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有种可笑的卑微的特性,学校的教师一样严肃而死板。
他抬头看她,发现她的脸色奇异而激动,仿佛内心正燃烧着强烈甜蜜的火焰,他的心被这种奇异迷住了。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点燃的。他感到惊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拢。她像一个神奇的超自然的女皇那样端坐着,容光焕发。
“有关爱,”他说着,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我是说,我们恨这个字眼,是因为它已被用得庸俗了,我们应该停止,不再让它出现,直到我们获得了新的,更好一点的观念。”
这增加了他们之间的某种理解的纽带。
“但它指的总是一回事。”她说。
“噢,上帝,不是这样,”他大叫,“让它的旧的含义全都消失吧。”
“但它仍是爱。”她坚持。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奇怪、淡黄的光芒。
他开始犹豫、迷惑、退缩了。
“不。”他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必要说这个词。”
“那么我把这个词留给你去说吧。”她嘲笑说。
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她突然弹起身来,转身走开去,他也慢慢站起来,走到水边,蹲下来,无意识地笑着。他随手拣起一朵雏菊投进湖里,那花儿象一朵荷花一样漂在水面上,绽开花瓣儿,仰天开放。花儿缓缓地旋着,慢慢地舞着漂走了。
他看着这朵花漂走,又投入一朵雏菊,再投一朵,而他就那样蹲在岸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欧秀拉转过身来看他,一种奇怪的感情涌上来。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些雏菊的小小的明亮的花盘慢慢地在黑亮的湖面上漂流,
“我们上岸去吧,跟着它们。”她有些害怕长时间地被困在小岛上,于是他们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兴了,又自由了。她沿着堤岸走向水闸,那些雏菊的瓣已经散开,漂向四周。这些闪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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