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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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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裤子已经扯起来了。
然而老张的长处依然不能埋没。这是四月天气,乡下人忙,庙里却最清闲。老
张坐在灶门口石条上,十个指甲像是宰了牲口一般,鲜血点点的;忽然想起替代的
方法了,手把裤子一擦,打开蔑箱,拿出一本歌本,又坐下石条,用了与年纪不相
称的响亮的声音慢慢往下唱。金喜正在睡午觉,睡眼朦胧的:
“张爹!有人抽签哪?”
“抽签!——几时抽了这么多的签?”
“你念什么呢?”
“歌本。”
“啊,歌本。——拿到这边来,我也听听。”
老张没有唱,也不是起身往金喜那边去,不转眼的对着歌本的封面看;慢慢说
一句:
“这个——你不欢喜。”
“醒醒瞌睡。”
接着又没有听见老张的声音。金喜的瞌睡飞跑了,盛气的窜到灶门口:
“我识不得字,——难道懂也不懂吗?”
老张就是怕的金喜懂;他唱的是一本《杀子报》,箱子里的也都不合式,曾经
有一本《韩湘子》,给文公祠的和尚留着了。
金喜接二连三的说了许多愤话,老张恼了,手指着画像:
“你看!你看!寡妇偷和尚,自己的儿子也不要!”
中秋前三天,东城大火。没有烧的人家不用说,烧了的也还要上庙安神;有的
自己带香烛,有的把钱折算。老张经手的,都记在簿子上,当晚报给金喜听;金喜
也暗自盘汁,算是没有瞒昧的情事。这回上街割肉,比平素多割半斤,酒也打了四
两,拿回来伸在老张的面前:
“张爹,老年人皮枯,煨点汤喝喝。——这个,我也来得一杯。”说着指着酒
壶。
老张的疮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兔,白的粉末代替鲜红的血罢了。汤还
煨在炉子上似乎已经奏了效,——不然,是哪有这么多的涎呢?
喝完了洒,两人兴高采烈的谈到三更。上床的时候,金喜再三嘱咐,“要仔细
园里的葫芦!街上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偷莱,名之曰‘摸秋’,是不能算贼的。”
老张连声称是,“哪怕他是孙悟空,也没有这大的本领!”
金喜毕竟放心不下,越睡越醒。老张不知怎的,反大抓而特抓,“难道汤都屙
到粪缸里去了不成?”然而一闭眼,立刻呼呼的打起鼾来了。金喜在这边听得清清
楚楚,“张爹”喊了几十声,然而掩不过鼾声的大。最后,小宝从天井里答应;接
着是板门的打开,园墙石块的倒坍。金喜使尽生平的气力昂头一叱咤!园外回了一
阵笑,“好大!真正大!”
庙前,庙后,慢的,快的许多脚步,一齐作响,——渐渐静寂了,只有金喜的
耳朵里还在回旋,好像一块石头摔在塘里,咚的一声之后,水面不往的起皱。金喜
咕噜咕噜的挨到架下——预备做种的几个大的,一个也不给留着!金喜顿时好像跌
下了深坑,忽然又气愤的掉转身,回到屋子里问谁赔偿似的。什么绊住脚了!一踢,
一个大葫芦!——难道是有意遗漏,留待明年再摸吗?又白,又圆!金喜简直不相
信是真的,抬头望一望月亮。
金喜一手抱葫芦,一手拼命的把板门一关。老张这时也打开了眼睛:
“谁呀?”
中秋夜的一顿肉,便是老张在火神庙最后的一顿饭了。
然而金喜的故事,也就结束在这一个葫芦。
这一个葫芦,金喜拿来做三桩用处:煮了一钵,留了一包种子,葫芦壳切成两
个瓢。这两个瓢一直晒到十月,然后抱上楼收检,一面踏楼梯,一面骂老张,骂摸
秋的王八蛋。
骂声已经是在楼门口,——楼梯脚下突然又是谁哼呢?
没有饭吃,小女勤快的多,这里那里喵喵的叫。忠心的小宝,望见王四爹来,
癫狂似的抓着王四爹的长褂,直到进了庙门。
王四爹的孙子搂着葫芦瓢出去玩。金喜抬上了床,王四爹看不清瞳子的眼睛里
掉出许多眼泪。金喜的嘴还在微微的动,仿佛是说:
“孩儿能够报答爹爹的,爹爹也给了孩儿。”
1923年12月
小说 追悼会
北天是“三一八”,笔停了,他似乎应该赴追悼会?——真的,他要赴追悼会。
“时光过得好快呵。”“三一八”使得他觉得时光过得快。何以故呢?就因为
停笔,正在不写不行的时候停笔。去年“三一八”——不是“三一八”,是“三一
八”的后两天,总而言之是“三一八”,他也是这样停了笔,停笔去送葬。时光过
了一年。
会场上还没有什么人,死者的像片挂起来了。北山看见了是挂起来了,然而没
有看像片。天是下着很大的雪。开会既还有待,北山到雪地里走走。他不冷,雪很
好玩,他就在雪地里玩,活泼泼的想。——说实话,他实在是活泼泼的,一点也不
像赴追悼会的样子。
“雪呵,雪呵,你下罢,下得大大的,我总比你狠,你不能叫我不站在这里,
你下得叫我的身上没有热,那我算是被你压服了。”
北山今年不知在哪里弄得了一件外套,敢于这样夸口。
会场上人添了好多,北山又走进去,迎面一个朋友道:
“北山,你来了?我们今天请你演说。”
分明是来了,然而要问“你来了?”北山好笑。演说则他做梦也梦不见这两个
字。
“那不行,那不行。”北山连忙答。
“一定,一定。”
朋友也就走了。
北山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他演说,万一真个要,同刚才对雪说话一样,随便说说
就是。北山做小学生的时候很得意的登过一两回演台。
秩序单上有主席报告开会一条,果然,一个人走到台正中间桌子面前报告。北
山坐在台下两三百个人当中听。北山没有看雪那么样的活泼了,不知是否怕把他拉
上台去演说。他心里确在那里想,写出来就是演词——
“我的声音很小,要大家听我说话,实在对不起。但是,我们今天要声音吗?
只要血!请看这些死者——”
北山这时看了一看像片。自然,北山是坐在台下仰头看,而他俨然是在台上掉
头看,又掉过来——
“他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能够对之而不面赤吗?这就是他们的血现在我们的
面上……”
北山真个满身发热,没有想,想不下去。台上报告的是什么自然更只有让它是
什么。渐渐又冷静下去了,讨厌主席的报告。“放屁放屁!赶快滚下来!”心里骂。
报告的还是报告:
“……所以我们一方面哀悼,一方面还要努力……”
其实北山是若听见,若不听见。但他狠命的骂:“放屁!放屁!”
板凳上长了刺,北山坐不下去,这边一看,那边一看,两三百个人差不多被他
看完了。有几个面孔是他平素所痛骂的“王八蛋”,——他骂也总是骂给他自己听,
有时一面走路,一面嘴在那里动。一见这几个面孔,许许多多黑脑壳当中只见他们
有面孔,格外讨厌,骂:“我不相信你们这般东西配追悼死人!”
北山接着是很利害的苦痛,他痛于自己的薄弱渺小;被骂者的灵魂此刻是飞在
追悼会之上,未必不在那里照临北山,照临北山的薄渺弱小……总之北山有时也相
信“性善”之说,这时就喊:“苦呵,苦呵,苦的我北山呵。”
台上说话的掉了一个人,——主席什么时候下了主席之席?既然掉了一个人,
北山听——
“刚才主席报告的……”
“放屁放屁!”北山简直恼得要冲破屋顶,同时又叹一声气,“不该来!”坐
在家里写小说,难道就不配是北山?难道北山碰见了死者的鬼魂有什么抱歉不成?
不知道是经了这么一想还是恼得利害了继续不下去,北山冷静了好多。台上没有掉
人,北山心里晓得,眼睛倒没有清清楚楚的去看。
北山仿佛此刻才走进会场——这是怎么说呢?他来的时候也就挂在那里的几幅
哀联,他这才看见了,从最末一联最末一句看——
愧我难为后死人
“放屁放屁!”不知怎的又恼。恼犹未了,更瞥一句——
君等为国牺牲
“嗳哟,我要上台去演说!”北山咬着牙齿一叹。心里说,写出来就是——
“我不怕得罪大家,我请大家原谅我,我心以为痛切的话我不得不对大家说,
这许多对子要拉下来才是我们开的追悼会!”
北山脚在那里擦,想一跃跑上台。“嗳哟,这怕是我自己的不是!”立刻又这
么一叹。“演说的大概只能说这样的话,做对子的也大概只能做这样的对子。因了
哀而想说,因了哀而想写,想说想写便忘记了哀,想说想写就是了。……自以为写
得好,得意,而且要挂给大家看,这时追悼会大概就变了展览会。……这原是很自
然的呵。”
北山笑了,笑自己,自己刚才的演词也都无谓,喜得没有上台。
死者的同乡上台报告:
“我不会说话,我知道他,S烈士,是很用功的,如果不死于难,将来一定……”
北山不知怎的突然离开座位溜了,也不管人家要他演说或不要他演说。
雪地里他吐了一口好气。走在路上,想,回去可以重新写一篇小说,题目就是
追悼会,记实,——“这个题目?”这个题目触动了他什么。
他确乎另有一个追悼之感,但不能明白的意识出来追悼什么。“追悼北山?”
他笑。是的,似乎不完全是。
1927年3月
小说 小五放牛
我现在想起来,陈大爷原来应该叫做“乌龟”,不是吗?
那时我是替油榨房放牛,牵牛到陈大爷的门口来放。离我们榨房最近的地方只
有陈大爷的门口有草吃。陈大爷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打骨牌,就把他的骨牌拿到
草地上来同我打。我是没有钱的,陈大爷也没有钱,但打牌总是好玩的事。两个人
当然是“搬家”,陈大爷总是给我搬空了,一十六双骨牌都摆在我的面前。我赢了
我又觉得不好玩。我不捉弄陈大爷。有些孩子也时常跑来玩,捉弄陈大爷,比则陈
大爷坐在粪缸上拉屎,他们拿小石头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
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得牛飞跑,跌了陈大
爷一跤。毛妈妈总是骂陈大爷,比如陈大爷跟我们一路去赶狗——狗在那里“连屁
股”,回来毛妈妈骂道:
“亏你这么小的孩子!”
毛妈妈也给我一个当头棒:
“滚出去!”
我的一只腿已经跨进了陈大爷的门槛,连忙又退出来,退到草地上。草地上毛
妈妈无论如何是不敢赶我的。
我还是钉了眼睛去伺望陈大爷,陈大爷低了脑壳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
陈大爷大概跑得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我后悔我不该同陈大爷一路
玩。
一看陈大爷望了我笑,我又跑去看我的牛。
这位毛妈妈我不大喜欢,并不因为她骂我——骂我的人多着哩!她有点摆架子,
老是端起她的白铜烟袋。她是一个胖堂客,走起路来脚跟对脚跟,仿佛地球都奈她
不何,那么扭得屁股动,夸她的一双好小脚!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
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做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的这样纳罕问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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