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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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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几乎是被煮熟了。她又从那里逃出来,去汽车配件厂打篷布,很快被车篷旧帆布的粉尘弄成了肺结核,日日咯血。车厂开掉了她,她便又去做洗衣女工。苦熬几年后,嫁了一个心地慈软的没落少爷,有了一点积蓄,才终于开了一家裁缝铺谋生。
外祖母缝纫手艺做得好,澜本嫁衣名噪一方。她的嫁衣通常都做正红色的缎子旗袍,凤仙领,端庄之下暗藏风情;绣上文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雍容复古自不待言。滚边的金线和饱满的排穗,看上去有悲剧感的华丽。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仿佛藏有凄凉笑意的红唇渐渐隐去,密封身心的本相,带着女子对未卜的婚嫁之命的战栗。
彼时外祖父还在民国政府的银行当会计,过的是老爷日子,每天用小楷抄抄账本,看报,四点钟下班后叫上一辆黄包车去戏院听戏,吃茴香豆喝烧酒,入夜方归,醉意熏然。靠着外祖父的薪水,家计不愁,家里还请了小保姆。这也就是外祖母一生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外祖母第一个女儿出生,取名叶青。刚刚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就又遇到了时局变动。全国解放,旧政府垮台,银行纷纷遣散职员,一人塞几只金条,树倒猢狲散。外祖父一身懒骨头,只知道听戏喝酒,落下一身的病。本想用这点遣散金做生意,结果被人大骗,砸进了所有金条,买了几大堆根本没有销路的帆布,扔在仓库里面被老鼠咬光。家底亏尽。
为了躲避战祸,一家人辗转迁徙多个地方,在洛桥定居下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相当艰难。外祖父身子已经败了,仍偷偷出去喝酒,半夜回来在床边呕出散发着浓烈馊酒气的黑血,又叫嚷着肝疼,彻夜呻吟。几年后外祖母怀上了我的母亲,出生时却已经是个遗腹子。
洛桥在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尘,阴湿寒冷叫人骨头发酸。外祖父在除夕之夜死于喝酒过量,死前呕得整个床都是墨一般的稠血,还拉了血便。外祖母一只手抱着我母亲,一只手牵着叶青,大年初五用黑绸包着礼金,请镇上的木匠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葬了外祖父。
3
城西的一间旧宅子,厅堂门前挂着澜本嫁衣的石牌匾,楼上的简居里住着外祖母和叶青叶贞一双女儿。雨泽时节,滴水成串,望过去窗前似乎总是挂着愁人的泪。我至今仍记得屋内简陋,上等的红木也因为年久失修而腐朽发黑,踩上去咯吱作响。天花板萎缩的木板之间露出缝隙,黑暗如斯,我总恐惧里面藏有鬼魂或怪虫。
在整修过的卧房内,情况稍好一些。檀木上陈列着一匹匹的丝缎,布料,又放置了大量的樟脑防虫除湿,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辛冽的樟脑香。在濡湿的空气中,樟脑浓香年复一年发酵,成为我童年的气味。少年时候放学回家,天色已黑,四下茫然,但是远远走进院子里就可以闻到这样的辛辣清香的樟脑——我便定下心来。知道自己就快回家。
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有迹可循的东西。
当年叶贞叶青两姐妹亦是闻着这样的樟脑香,听着患肺结核的外祖母在缝纫机前做工时的咯血声入梦,如此长大起来,似乎对苦难更抱有亲近。
苦难使人呈现坚韧,而一旦苦难成为活着的惯态,人将长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对苦难本身有多余感触。顺受等同于活着。这种无形的意志异常强大。苦难深处的人反而从没有想过放弃生命。只有经过幸福体验的对比,才会在强烈落差中无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叶青自幼年就不安分,常常摸着自己的小辫子坐在门槛上,专心致志地望着来往人流,却又不爱说话。有时候又趁着外祖母不注意,溜进集市,在大人的裤腿中穿来穿去,心里感到惊险刺激的快乐。也许是隐隐知道世界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又不确定它到底是一个怎样面貌,所以一直有猎奇心。
叶贞不同。由于外祖父酗酒,她出生时就神经发育不全。长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下半身开始莫名地萎缩瘫痪。瘦得像芦柴棒。无钱医治,也医治不好。我母亲叶贞幼年就格外安静,常年坐着,不声不响。外祖母带着两个女儿,靠澜本嫁衣维持家计,养家治病,不堪重负。
后来叶青在十岁的年纪上被津城来的远亲收养过去。那对夫妇不能生育,极想要一个孩子。走的那天叶青还梳着小辫,神情倔犟而忸怩,穿着一件外祖母亲手做的碎花袄子,眼睛里噙着泪花,咬着嘴唇也不吵闹,一步三回头地被人带走。叶贞刚会说话,叫着,姐姐,姐姐。才几声,叶青的身影就夹在两个大人之间,拐进了巷弄消失不见。
外祖母自是知道这个孩子生性阴戾凉薄,并不讨人喜欢,日后必吃许多苦。想到此,她脸上就挂了一串泪。
叶青走后,家里更静了,如落幕后的舞台。我母亲自幼不能走路,家里连脚步声都没有了。外祖母做缝纫活儿,框框当当地摇着缝纫机的踏板,断断续续,是家里最活泼响亮的声音。我母亲静静在一边看着学,才八岁便会做女红。镇上有两户有钱人家的太太,孩子都已大了,她们闲来无事便过来坐坐,与外祖母说话,还要教叶贞看书识字,工钱也给得慷慨。
除了与前来做衣裳的顾客们闲聊几句之外,母女两人几乎没有与别人交谈过。这般寂静生活延续多年,外祖母很快年老,手和眼睛都不太好使,我母亲开始撑起门面来,手艺渐进。
4
外祖母死前一身痨病,剧烈的咳嗽听上去空洞骇人。她花了最后一点积蓄,置了一点嫁妆,找了媒婆。临终前还执着叶贞和媒婆的手说,看你没有婆家,我是闭不上眼啊……我给别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却不能给自己的闺女做一件……
外祖母到死也没有看到女儿成亲。去世后一个月,一个聋哑的鳏夫娶了我母亲。是个拉板车的,且不能生育。大约媒婆撮合两人,就是这个用意。他是个老实人,从新婚之夜开始就为母亲做一辆新的木头轮椅,嘣嘣地敲了几天,在大年初八的时候终于做好了。这个车夫憨厚地笑着,咿咿呀呀比划了几下,兴奋地满脸通红地把母亲抱了上去,就出门去拉货。
那年冬天闹雪灾,天寒地冻,他拉着木炭下山,失足坠下山崖。车轮的辐轴扎进了腹部,血肉模糊的肠子流了一地,待有人发现的时候,满腹血肉都已经结成了鲜红色的坚冰,衬着满地白雪,看上去洁净而残忍。
人们大都知道这是那个残腿女裁缝的哑巴丈夫,却没有人自愿把尸体给拉回来,大概是过年关头,为了避邪。母亲知道之后,花了不少钱,专门请了两个人去把尸体抬回来。尸体还冰冻着,结冰的肠子被捡起来放回身体里。
这是新婚满月的时候。
后来母亲就再也没有成过亲。她的腿已经萎缩成了幼女肢体的模样,常年坐卧,皮肤也坏死。
许多年来母亲就这样坐在澜本嫁衣的堂屋里,日复一日做衣裳。她善信经营,甚有口碑。在我幼年,澜本嫁衣尚有几笔热闹生意。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我已不复记忆,只见得而今这裁缝铺子已被规模化的商业市场吞噬,在满目琳琅的服装商场的货架间,在铺天盖地矫柔做作的婚纱广告中,母亲的小店似逃不过人走茶凉的冷清命运。几件陈列已久的成衣挂在那里,是母亲亲手做的。偶尔有人问津,挑起来看看,便又放回去。如此的如此,越来越像一种了无指望的,对生活之淡凉的展览。
但我爱母亲的小店。在被洛桥终年不断的霪雨所常年腐蚀的木门左侧,挂了一块青黄苔色的小石板,竖着镌有澜本嫁衣四个楷字。每逢过年时用朱红的丹漆填一遍色。
幼年我常在澜本嫁衣的店门口玩耍,梅雨时节木门的角落长出小巧好看的蘑菇,我一根根掐下来把玩,粘腻的汁水渗出来,粘在指尖,我正要舔,母亲急急地撵着轮椅过来说,别碰,有毒,有毒。
她是疼我的。
我自记事起便与母亲一起过活,比我记忆更久的是她的轮椅和干瘪萎缩的双腿。
她坦白地告诉我,你是我收养的。路人三更半夜把你放在这条街上,我听见你哭了大半宿,声音闹得我睡不着,就独自摇着轮椅出门沿着街道寻,就看到了你。那时是秋天,你的襁褓上正好有一片落叶。我叶贞不得不觉得这是宿命安排,就把你捡回了家,给你取名叶一生。
她对我讲生世的时候,一条软尺挂于脖颈,坐在轮椅上,在缝纫机旁的台灯下戴着老花眼镜掐算针眼,各种暗素的布料撒了一桌。她的表情没有愉悦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延续不断的专注……像谎言一般平静不急迫。
母亲平静不急迫,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我被取名叶一生,与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缝纫机前和各色布料打交道的母亲相依为命。她的全部生活,有四个字可以囊括,即澜本嫁衣。
5
叙述或者回忆并不点缀生命。被阅读的仅仅是时间轮廓。我相信我仍有来处——这是当然的。但我也没有想过去寻找亲生父母。
母亲告诉我,外祖母死前执着她的手说,人活着就是一块布,它最终被做成了什么样子,靠的是裁剪手艺。即使你想成为一件旗袍,但裁剪你的人把它做成了汗衫,你就得忍受做一件汗衫的命。
在母亲中年的时候,从一条飘着秋叶的街道上捡回了我。我并不具备照亮她生命的光能,只不过在她的孤独深处多了另一道孤独的影子。这么些年,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像我与知秋这样不知疲倦地深入人生,有何意义。
但叶知秋大概不这样想。
在我有限的所遇中——人或者事——我明白知秋有别于任何人而存在:自然这是后话,也都是我与她一步步走进了迷局之后才渐渐清晓的事实。一些事如果牵扯过于浩繁的细节,便容易被忘记。在她间或出现,又间或消失的片段之间的罅隙,深藏了不被知晓的人与事。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渐渐串联起有关她的全部。
我只是常常想起她的脸来,比如我在夜间的海滨小城行走时,在燥热的荒郊野外搭了陌生人的便车时,或者跪在清真寺的地毯上祷告,与主相对却无话可说时,我就会想起她来,迅疾从我记忆中闪过,只是不断提醒,她还存在于我印记中,却不再详细勾勒其景其形。
在后来开始浪迹的岁月里,在伊斯坦布尔的春天或者秋天,我望见云朵如鳞片一样的天空,像一条巨大的蓝白相间的鱼背延伸到边际,形状轻轻变幻,看似缓慢悠然,其实却倏然消失。我的窗口之外看得见旧城区的房顶,清真寺的宣礼塔,还有许多无法知具的门与窗,在晴朗的时候,像彩色积木一样堆积成一幅立体图景。我还是会想起知秋来,想对她说,从这么多扇门进进出出,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某人会以宿命的脸孔在房间里等着你来相会,但没有一个房间可以让你停留一生一世。但如果走过了太多的门,似乎就会忘记最温情的一间是在何时何地。
6
那年冬末春初。天色阴冷,惊蛰时节的日光被润湿的风所反复稀释,如同抽芽的桑叶般浅得格外清凛。
我记忆犹新,叶知秋来到我家,便是在这个时节。我记得她见面与我微笑,笑容似这三月日光。那个时候,叶知秋眉目淡秀,眼神中有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情与不信,下巴很尖,脸廓瘦小。稚气未脱,却已经是一张画像般冷静的面孔。她的母亲叶青领着她走进我的小房间,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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