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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云鸢去搬了一张木桌，布好凳子，取出包裹内的药草燃了，驱赶蚊虫。与我们一齐在这庭院中大快朵颐。

我吃得很少，却饮了不少。不过片刻，便已醉了。一路之上，我已数不清自个醉了几回。反正，身子是我自个的。我要喝酒，师傅，并不阻拦。

许是，他一早知道十四心内的苦，唯有这黄汤，能够暂解。但，孰知酒入愁肠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连饮了几大碗，云鸢便将我手中的酒夺去了，急道：“十四，不能再这样糟践自个的身子！即便圣上知道，心里……”话未说完，先低了头，似又红了眼圈。

我嗤笑，他？他怎会在意十四今日所伤？！自她手中再夺过酒碗，复倒满。云鸢还欲再拦，师傅在一旁开了口：“云鸢，随她去吧！酒可暖身，也可暖心。”

云鸢半信半疑地丢了手。

我一仰脖，又灌了下去。好一句酒可暖心，为何十四灌了许多碗，却到不了心？

凌波师傅长叹一声：“十四儿，你可知，这道观因何荒弃？”

我兀自伏在桌边，不答。云鸢连推了我数下，始知我早已失去神志。

翌日晨起，我有刹那的恍惚。一时，辨不清自个身在何处。想了片刻，始知自个正置身于青峰观后场一隅厢房内的木榻之上。

云鸢犹在沉睡，许是连日累了。我蹑足下地，悄悄来至屋外。

师傅已打好了两桶井水。我取了，细细梳洗过。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那厢云鸢也已起了。

等草草用了早饭，日头已经好高。

凌波师傅唤了我，随他一齐来至前场。仰头，看着正殿之上的天尊塑像，背手向我叹道：“十四儿可知，这道观因何荒弃？”

我轻轻摇头，回说不知。

师傅叹道：“当日墨荷，在这青峰观内苦跪了三日夜，求为师为她行割礼之术，还她处子之身。庙中所有同门师兄弟均严词反对，为师初始也不肯。但，怜其身世哀苦，禁不住她以死相求，终，应了下来。”

“此等违背人伦之事，不容于所有同门。大家力劝我无果，气忿难平，遂，弃了庙宇，各自前往其他庙观清修去了。”

“但，为师此举，非但没能让她得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反，害了她性命。为师……心里，每每念及，只觉痛悔不已！你与墨荷，俱是我看着长大，一个个，俱因了那钱镠舍生赴死。为师，是个出家人，不懂得女儿心肠。眼看着，你们一个个落得这番下场，为师始知此劫太深！”

师傅犹在那里嘘叹，我在一旁看得真切，眼见云鸢就要张口，我赶紧以眼色向其示意。云鸢会意，随即噤声。

十四，宁愿让师傅相信容妃已病逝的正史，也好过让他知道，墨荷尚在云舒院为妓的真相。知晓真相，师傅的愧疚恐怕更甚。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第五章　昔年无限伤心事　（3）
师傅复叹一声道：“十四儿，过来天尊面前跪下。”

我不解何意。

“十四心内，有何未了心愿，尽可向三清天尊开口。默念于心内三遍，叩首三遍，天尊定会为你成全！”

我苦笑，足下，却，一动也不动。

师傅扬声道：“十四儿？”

我反退后半步，低头，轻道：“十，十四儿……此生，已无……所求。”十四的心已死，还能有何求？所求的，俱不能实现，也不能改变，还枉求他做甚。

师傅愣住，看着我半日，生气道：“十四儿，怎的如此倔强？莫非十四儿，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我不敢。低头，屈膝，应声跪倒于蒲团之上。

师傅叹道：“十四儿，虽天资聪颖，怎奈心气过烈！为师正是对十四放心不下，才肯将一身医术相传。想着，但凡有一日，许能救了十四自个的小命！可，为师教给十四的绝世医术，却差点要了十四的小命！”

我心知师傅指的是我为钱镠换血之事。我淡淡一笑，师傅还不知道先前的断肠散之事，如若知道，恐，更心悸。

师傅也屈膝跪倒，跪于我近旁的蒲团之上，朗声道：“无量天尊在上，弟子自治罪孽深重！但求天尊看在弟子徒儿的份上，暂留弟子数载残命，让弟子将她体内的虫毒去尽，让她此生，能象普通人一样为人^妻^母，让杨氏一族血脉，得以传续！如若能此，弟子，甘愿身受天尊任何责罚！”

我静静听着，不发一言。面上，也无波无澜。

师傅并不知道，我身边十步之外，即有锦衣军监视。此生，钱镠怎可能许我再醮他人？至于血脉延续一事，十四身中虫毒太深，根本不可能再受孕。即便以后，师傅将我医好，十四，又到哪里去找能让十四受孕之人？钱镠，已不可能，其他人，更无可能。

师傅一心要将我医好，但，十四已无生志，能不能活到那日，尚未可知。师傅此刻所求之事，每一桩，均是妄求，每一件，俱是妄念。

我低下头，不吭声。无益之事，将它点破，只会让师傅伤心，不说也罢。如果要痛，就让十四一个人承受吧！

师傅转身问我：“十四儿，方才所求何事？”

我笑：“十四儿如若告诉师傅，怕天尊怪罪，索性不替徒儿成全了。”

师傅当真，满面喜色，以为我果真许了心愿，乐呵呵地命云鸢扶我起身。我盈盈立于那三座足有十数人之高的塑像前，心内，只余痛，面上，却巧笑嫣然，宛若春风拂面。

无量天尊，如若你们果真灵验，便赐十四短命吧。

朝生暮死，也好过此刻十四心内之痛不断绝。明明，心内肝肠已断，却须得强颜作笑，日日咽泪装欢，岂不比死，更难承担？

师傅在旁，见我仍不肯移足，大笑道：“十四毋须担心，天尊定已记下了十四所求，你我师徒快快赶路便可！哈哈哈……”

我与云鸢均笑。但，只有我自个心内知道，十四的脉息，已渐渐滑沉，此乃凶兆。恐，毒虫之力，又发作了。

所幸，包裹内，有云鸢一直为十四备下的水粉，每日细细抹了，师傅便难发现十四的异状。师傅看不出十四的异状，便不会记得时时给十四诊脉，就更不能察觉十四的沉疴。十四所能做的，便是，将败露的日子一日日拖延，拖得越久越好。

千万，不能让师傅过早察觉。瞒过了师傅，便也能瞒得过钱镠的锦衣军。

只要日子一到，十四的小命，便可以如愿地让天尊收回去。
作者题外话：昨夜安娜回来迟了，和亲们抱歉……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芳草年年与恨长　（1）
余下的路途，越发短了。虽迂回了多日，但，距离京师，却，愈加近了。

宝大元年，八月初三。师傅所驾的牛车，终于驶进了杭州城的外廓。

越靠近，我心内的不安，日甚。眼见云鸢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欣喜，我明白她心意，只当视而不见。

不过阔别一月有余，杭州城内，便似有了什么大的变故。甫进城，已察觉异样，整座城池，比先前十四离开时，还要繁华热闹三分。车如流水马如龙，连通越门外的十里长街，都拥挤起来。商贾贩夫，络绎不绝，各家各铺，入夜，而不歇业。

进城时，天色已晚，师傅携我们于客栈歇了。

师傅，似也察觉到不寻常，打发云鸢去问。片刻过后，云鸢即回来复命，满面喜色，扬声道：“回凌波师傅，云鸢方才问了。街坊们都说，咱们吴越国修了快三年的海塘，近日就要完工了！从此之后，咱们沿海各州各县，再也不用担心海潮侵袭，潮水来时，百姓们再也不用离乡背井，流离失所了！百姓们如今都称当今圣上是‘海龙王’转世，都夸圣上是千古未有的明君呢！”话，虽向着凌波师傅说，眼光，却一直笑盈盈地瞟着我。

“哦？是吗？为师早就听说过此事。早在三年前，钱镠就下令，兴建海防，并沿钱塘筑造海堤，修建沿江的水闸。整个海塘，均以高大的石块堆砌，最高处，达五百丈，绵延上千里！不但，可以防止海水回灌，方便船只往来，更可造福沿海沿江各州各县的百姓们。如此浩大的工程，如今，竟真的要完工了。确实，可喜可贺啊！那个钱镠，如今看来，确实有一番大胸襟大作为！为师，倒小瞧了他！哈哈哈……”师傅也似极开心，一面说，也一面看我的反映。

我只得低下头，躲开他们的视线。

此刻，十四再也笑不出。难道师傅和云鸢，你们都不懂得十四的心吗？孰不知，你们此刻的语意，于十四而言，俱是把把利刃，刀刀见血，插于十四心内。

你们如何能笑得出？

我轻咳一声，自凳上起身，欲移步往屋外暂避。还未迈出半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栽于青砖石上，登时，失去了知觉。

意识丧失的刹那间，似听到云鸢和师傅齐声惊呼，但，十四心内的一口气，再也压不住，翻滚着，自喉内喷薄而出。

等到幽幽醒转之时，人，已在榻上，衣衫，也已经换过。只见云鸢犹自坐于床前，嘤嘤而泣。我强撑着向她惨淡笑道：“云鸢莫哭，十四，不碍事。”

云鸢闻言，哭得更凶了。

我也伤心，却流不出一滴泪。云鸢，自跟了我，没有一日安生日子，不是每日担惊受怕，就是陪我幽禁于冷宫，再者，就似眼前这般颠沛辗转。十四此生，纵不亏欠旁人，却，实实负了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芳草年年与恨长　（2）
师傅在旁唤道：“云鸢，你先照着这个药方，去药房抓了药来。十四，之所以如此，恐为师先前所用的药力太猛。方才，我另拟了个药方，药力要缓和许多，你速去买来。”

云鸢听了，赶紧接过，依依地再望我一眼，含泪去了。

师傅轻轻在我床前的木凳之上落座，手捋长须，叹息道：“十四儿，为师岂不知你心内的哀苦？”

我垂下眼睫，不答。

“为师，已为墨荷之事抱憾终生，为师不想十四儿，复步了她后尘！，为师说过，逝者已矣，昔时难追！十四，不记得了吗？十四的先人，如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忍心眼见十四儿这般煎熬。家仇国恨，一概都与十四女儿家无碍。若不是如此，锦娘也不会将十四儿的身世，生生安置在墨荷之身。”

“锦娘，费尽千辛万苦将你养大，又为你遍寻名师。初衷，确是为了用你复仇，但至后来，人心，都是肉做成。真正到你长大成人之时，看着你花一般的年纪，锦娘等俱不忍心眼见你，因了先人的恩怨，入宫赴死，白白，枉送了一生。”

“正因为此，当初，锦娘才一直将你藏于深院，轻易不肯示人。谁承想，宿缘早生根，人力岂能改？我与锦娘，一直不肯将你示于钱镠，岂知你竟能于新月池畔自己得遇天子！真乃宿命，任谁也更改不了！”

“为了此事，锦娘特地派人飞鸽传书与我。十四不知，为此事，锦娘在人后，流过多少伤心眼泪，痛悔不堪！她说悔不该，让你早早于云庄返家。若不是如此，又岂能不早不晚，刚巧在墨龙舟上碰上？！”

“既然，此乃宿缘，天注定。唯有，顺应天命，顺应天意。此话，我曾经用它劝过你娘，此刻，再用它，复劝十四。认命吧！此生，你与钱镠，注定有一段宿缘！既然，人力不能更改，何不放开怀抱以纳之？何苦，苦挣不脱，犹自自苦？”

“为师，已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爱徒。十四儿自个，想必心里比为师还要明白，十四儿自个，若不欲生，则纵有十个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十四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