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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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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这许家大院子里。睡吧,天亮了我带你去看看,
包你会满意。”
陶伶娣接受那年的教训,不敢睡得太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把汪永富喊醒,想
要看房子去。汪永富果然带着陶伶娣走过备弄,走到许达伟住的东西厢房的前面:
“看,就是这里。”
“是东面还是西?”
“东西两面都是的,将来我们造一堵墙,把东西两座房子连起来,大门朝南开,
就像是北京的四合院子似的。我到北京串连的时候就住在一个走资派家四合院儿里。”
“这房子里现在不是有人吗?”
“这里面住的是地主婆和老右派,可以把他们赶出去,让我们之间换换位置。”
这一对露水夫妻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着许达伟和柳梅的房子,可那柳梅和许达
伟还在睡梦之中。他们在十七年前也做过露水夫妻,他们也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过
未来,计谋着造福人类,造福社会,却从未计谋过别人的东西。可悲。
第06回 大院之战
第六回大院之战
汪永富要吃窝边草了,他从他的“横扫一切”战斗队中抽出几个人来,开辟第
二战场。他宣称,前远居民委员会和前远五金零件厂的政权和财权都不在无产阶级
的手里。林阿五是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对地主资产阶级亲,对无产阶级
恨。解放以后,林阿五一手遮天,使得许家大院这个地主和资产阶级的黑窝一直没
有得到很好的清理。现在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要进行大调整,大清理。所谓的
调整当然包括各家的住房在内。
汪永富还要自我表白,说,这不是他和林阿五有什么过不去,林间五对他不是
有恨,而是有恩,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两条道路的斗争,是不可调和的。
那时候要批斗一个人,首先是要坏掉此人的名声,那就是贴大字报。大字报并
非是什么新发明,古已有之。古代民间的大字报叫作黄莺或黄阴,是把内容写在一
种黄色的草纸上,乘晚上无人的时候到处贴。贴在厕所里,贴在墙角上,贴在电线
木杆上。它的内容大体上有两种功能,一是揭露别人的隐私或制造谣言;二是有话
无处说,有冤无处伸,便到处飞黄莺。这种民间的土方一贯被认为是一种不正当的
手段,“文化大革命”却可化腐朽为神奇了,化黄阴为小字报,大字报。大鸣、大
放、大字报、大辩论成了主要的斗争武器,成了古为今用的极其生动的事例。
汪永富先出了一期关于林阿五的大字报,就贴在大院右库门外面的白粉墙上,
字写得很大,一排边拉过去十多米,把个林阿五骂得狗血喷头。
批斗林阿五的大会跟着而来了,小戏要大做,假戏要真做,许家大院门前的空
场上搭起了一座台;台也不高,离开地面三尺不到点。许家大院的门前也曾经搭过
台,那是民国初年有些跑码头唱滩簧的草台班子,在这里搭起台来唱苏州滩簧,唱
绍兴戏。有那不领市面的老太太还以为又唱戏呢,说是这年头谁还有胃口来看戏?
“不是唱戏,是斗林阿五的。”有人告诉老太太。
“阿弥陀佛,林阿五是好人,斗他作啥呢?”
“走走过场,做做样子呗,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要斗一次的。”
林阿五被两个青年人抓住膀子,押上台。林阿五走到台上便把膀子一甩:“大
佬倌,不要推推搡搡的,我会走路。”林阿五叫人家的小名了,那个大佬倌套着林
阿五的耳朵说:“阿五叔,忍着些,要做得像一点。”
林阿五忍着了,向左右一看又不免叹气,他们把许达伟、费亭美,还有那个过
去的大烟鬼许逸民也拉到台上来陪斗。许逸民如今虽然不抽大烟,却已经七十多岁,
坐不稳,站不直,不叫他低头认罪的时候他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还有一个小老
太婆缩在角落里,那是朱子宽的老婆。朱子宽逃到台湾去了,又重新讨了个老婆,
可他留下来的老婆还要当作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来陪斗。
汪永富跳上台去,历数林阿五的罪状,说他千方百计地照顾地主婆费亭美,不
仅没有斗争过她,还给她留下东西六间大房子;还有那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
子许达伟,从来没有好好地劳动改造过,现在倒当了技术员。你们看,那些老地主,
大烟鬼,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哪一个不是吃得好,住得宽;他林阿五有没有看一眼,
无产阶级都住在小棚棚里!走资派林阿五,你认罪不认罪……
汪永富有经验,在批斗大会强大的攻势下,只要这么一顿数落,那些走资派马
上就会低下头,连呼:我该死,我有罪。他们怕打,作乖点。
林阿五却不买账:“笑话,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居民委员会是没有权力
分管房子的;你汪永富要是会画图纸会算帐的话,我也会让你做技术工作的;我是
什么走资派呀,我林阿五哪一天‘资’过的?我从小在前远巷里摆摊头,养活一个
瘫子,养活一家五口。我有什么好打倒的呀,我至今还没有站得起来呢!说了不怕
人笑,我家的定量肉都买不起,肉票都是送给人家的。你打吧,我这个芝麻绿豆官
当不当都一样,没有什么油水……”林阿五大举反攻了。
汪永富连忙带头喊口号,要把林阿五的气焰压下去:
“打倒林阿五!”
“打不倒的!”林阿五在台上也举手高喊。
“林阿五罪该万死!”
“林阿五没有罪,不会死!”
“不能让走资派滑过去!”
“走资派不是我!”
这一台戏唱得很热闹,斗人的和被斗的唱着对台戏。“文化大革命”在上层是
悲剧,是闹剧,到了底层却又把滑稽戏加在里面。
汪永富火了,跳上台去在林阿五的后脑勺上一个巴掌,揪住林阿五的头发,揿
他的头。
台下有许多人立即齐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林阿五当居委会主任多年,一个前远五金零件厂也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安排
了许多人就业。他没有欺压过人,也没有多吃多占,他家里连定量的肉也买不起,
这情况是真实的。这样的人拿他来走走过场,向上面交差,也是大势所趋,在所难
免。可你汪永富不能动手打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瘌痢,当初你爸死在大饼店门
前时,是谁劝陶金根把你收下来的?你奸了老板的女儿又是谁救了你的?会场上闹
哄哄地乱成一片。
汪永富愣了,他没有想到居民的觉悟是如此之低,在外面斗争大走资派的时候,
别说是揿头了,就是揍他们几下也没人叫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汪永富弄错了,那些真正的大当权派,平时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实在没有缺
点的人他们的工资总是要比群众多拿些,房子要比常人多住点,这种差别的本身就
会造成怨恨,普遍的贫困容不了细微的差别。所以当那些人在台上受苦的时候,台
下的人还有点幸灾乐祸:“以前太快活了,也让他们吃点苦头。”
汪永富因为要抢得黄金屋,得到颜如玉,不免性急,对林阿五采取了“革命行
动”,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与反对;又因为他表示要调整许家大院的住房,这就引
得大院子里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抱着希望。意见不同的两派人
马已经摆开了阵势,就是缺少带头的。
有两个青年人跳出来了,一个是钳工,一个是学生。
一个学生就是王先生王知一的女儿,叫王玉树,小名娇娇;就是那个跟在阿妹
后面玩麦秸草的小妹妹,如今也长成个大姑娘了,长得又瘦又高,是那种所谓的黄
豆芽的身材。她穿着一套军装,戴着一顶军帽,腰里还束着一根皮带,使得她更像
黄豆芽了。
王玉树小时候温文柔弱,连前远巷都不敢去。长大以后性格向反方向发展,特
别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红卫兵之后,她变得好动,好斗,好发言,她参
加过全国的大串连,差点儿困死在井冈山里。
还有一个人是在“前远五金零件厂”里做钳工的,叫赵晓山。赵晓山被认为是
厂里的秀才,除掉许达伟之外就算他是文化水平最高,初中毕业。他好读书,会写
毛笔字,出黑板报,写大字报是能手。
王玉树和赵晓山本来就对汪永富有点瞧不起,觉得这人是个搞打、砸、抢的家
伙,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怀有个人的目的。和大饼店里的那个姑娘不三不四,包
庇大饼店的老板陶金根,说人家揭发他当过伪保长是谣言。
赵晓山和王玉树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的当成是一场伟大的革命,革
命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社会。什么叫红彤彤的新社会他们也说不清楚,大
概是和巴黎公社差不多;什么是巴黎公社?他们更加说不清楚,大概是没有剥削,
没有压迫,没有差别,就像我们当年认为山那边是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总
之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这就解决了许多极其复杂的问题。
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汪永富却拖着刀枪专门搞武斗。毛主席反对打、
砸、抢,汪永富打人,还想再抢房子什么的。革命不分先后,你汪永富有什么了不
起,你那个副司令也不知道是谁封的,你能革人,人也能革你!
赵晓山和王玉树要和汪永富对着干了,王玉树不能直接出面,因为她的爸爸王
知一,在学校里也被关过牛棚的。当革命派的头头都要根正亩红,头上不能有一根
小辫子,有一点儿破绽就会被人抓住的。赵晓山的爸爸是解放军的副营长,解放军
是钢铁长城,最过得硬的,何况还是副营长呢。
赵晓山又去联络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成立了一个“扫害虫”战斗队,专门和
汪永富的“横扫一切”战斗队对着干,你横扫一切,我就扫你!
“扫害虫”的办法也是出大字报,为林阿五辩护,数“横扫一切”的错误,大
字报就贴在“横扫一切”的前头,一进前远巷就能看见的。站在前远巷里看大字报
的人每日都有成百上千。“文化大革命”期间,就有那些所谓的“逍遥派”,整天
就是靠看大字报来消磨时日。
许家大院和前远巷里的两派之战从此兴起了,大字报出了一期又一期。
第07回 把酒胡言
第七回把酒胡言
许家大院里的两派之争方兴未艾,许多人都卷了进去。我想去看看王先生、朱
老头,来了以后还没有见到他们。也想再去看看许达伟,那天的谈话被汪永富的通
知打乱了,没有尽兴。可是,我的这些熟人都没有适当的空闲,特别是许达伟,他
天天被人找去谈话,动不动就要挨斗。“横扫一切”战斗队要逼他承认林阿五是帮
过他家的忙,以此作为重磅炸弹把林阿五打得落花流水。“扫害虫”战斗队也要斗
争许达伟,目的是说明他们已经和地富反坏右划清了界限,免遭“横扫一切”的攻
击。王先生和朱老头也不时地参加点意见,因为“扫害虫”战斗队常在王王树家开
会。
我百无聊赖,又不敢到处乱闯。张南奎也知道我厌气,每天都带一大卷小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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