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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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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王先生和朱老头也不时地参加点意见,因为“扫害虫”战斗队常在王王树家开
会。
我百无聊赖,又不敢到处乱闯。张南奎也知道我厌气,每天都带一大卷小报回
来给我看。那些小报也真有趣,有不少揭发的文章是知情人写的,那些事情以前都
鲜为人知,读起来十分有趣。可惜的是这样的文章也不太多,大部分都刊登在北京
出版的小报上面。
眼下正是秋天,苏州的秋天是金色的,金黄的稻谷铺满了大地,黄澄澄的铜盆
柿正挂在枝头,更有西山的大石榴,切开以后有数不尽的红宝石嵌在蜂房里。大街
上有卖糖炒栗子的,那甜香使人馋涎欲滴。有卖水红菱的,红菱摊在碧绿的荷叶上
面。还有那飘满全城的桂花香,沁人心肺……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许家大院
里的桂花树死的死了,砍的砍了。城里城外正在武斗,城门封锁,也看不见什么卖
水红菱的。不时地有枪声划破长空,声声凄厉。人们处在冷峻的疯狂之中,阵阵枪
声都说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也永远健康,可那大街上却
天天有军乐队为在武斗中牺牲的英雄送葬。平门城内那一片拆掉了城墙的土岗上,
建起了一座座烈士墓,那些英勇的烈士不知是为谁而死,那些插着木牌的墓葬不知
道又能保留几年?
我问得慌,心发胀,我想看看天空,让怨气直射穹隆……南方的秋空应该是湛
蓝的,白云是有立体感的,白云在天空移动,就像一堆堆的棉絮在碧蓝的湖水上飘
移。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是存在于想象之中,我看不见天,也不能坐井观天。本来,
坐在我们的小庭院里可以仰望天空,从稀疏的树枝间闲看天空中的白云飘移。现在
没有空间了,庭院里砌满了小房子,外走廊也被砌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楼下连张南
奎在内就住了三家,每家都用砖墙隔开。楼上住了两家,两户人家合用一个楼梯,
无法隔开,经常相骂。还有几个穿着木趿板的小孩,经常在楼梯上奔上奔下,木趿
板敲打着楼梯板,叭叭叭一连串的声响,好像这世界要爆炸!人口的爆炸和世界的
爆炸也许是联在一起的吧……
我想冒险出城去,到灵岩山去,到天平山去,那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那些年
的秋天,我们曾经坐着马车到天平山去看枫叶。听说灵岩山上庙里的佛像都毁了,
大雄宝殿内塑了一个巨大的毛主席像,我倒也很想去看看,看看他老人家坐在大雄
宝殿里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无神论者的心里不知道又是何种滋味?
正准备冒险的时候,朱品来了,他是傍晚时分跟着张南奎回来的。
朱品的手里捧着一个大纸包,不适时宜地戴着一顶大草帽,草帽被颜料染得花
花绿绿的。他一进门就叫起来:“哎呀,小弟也老了!”
我连忙迎了上去,伸出手。
朱品却把手一缩:“喔喔,免礼,暂时免礼,我这双手是不干净的。”
朱品的手确实也不干净,他放下大纸包,到那间夹弄改成的厨房里去洗手。洗
完了手出来,又从左右裤子口袋里拉出两瓶洋河大曲。那两瓶洋河大曲塞在裤子口
袋里有点行动不便,他放下酒瓶之后就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喊:“天啊,我的小
弟!”那喊声和哭声是一样的。他不是在喊我,而是在对天大吼!
我懂得什么叫右派分子,因而我也懂得这吼声的意义,差点儿要流下眼泪。
朱品吼过了也就平静了,又恢复了他的本性,吊儿郎当,嘻不溜溜:“我早就
想来看你了,可是毛主席不肯放假,为的是他嘴唇下面的那颗黑痣还没有点。也不
是我贪懒,是那些人的意见不一。有人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说毛主席的这颗痣不好,
可能会恶化的,正请一位专家在医,为了他老人家的万寿无疆,最好是不要画上去。
有人说不能,毛主席的这颗痣是颗福痣,没有了以后全国人民都会遭殃的。让他们
去争吧,我要来看小弟。喂,南奎,拿几个盘子出来放东西。”朱品把那个大纸包
打开来了,好家伙,里面全是些下酒菜,什么叉烧肉,白斩鸡,油爆虾,猪肝,口
条,兔子肉,还有油氽花生米,观前街上陆稿荐和马咏斋的东西差不多全被他买来
了。
张南奎在小厨房里忙碌,他想再炒点菜,下点面,显示一下他做菜的手艺。两
个人都忙得兴高采烈。
我见了却是悲从中来:“要是达伟和柳梅能来才好呢!”
朱品听了却想出个主意:“南奎,我们何不把隔壁的王先生和朱老头请来凑凑
热闹呢。”
“好呀,你打电话。”
“什么,你们还有直通电话?”
朱品笑笑:“有有,你看我来打。”
朱品用两张凳子叠起来,爬上小厨房的墙头,搭灶披的木板高过墙,其间有一
尺多的空隙,可以从空隙中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朱品把头搁在墙头上,打了个
唿哨,估计这是他们常用的信号。
张南奎在下面问:“小革命在家吗?”这是指王先生的女儿。
“看不见,在家就完了。”朱品又打了个唿哨。
“好好,出来了。”朱品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圈,向嘴边倒了两倒,表示请
王先生来喝酒,同时又用手向下方指了几下,表示请接下的朱益老头一起来。
直通电话果然十分灵验,朱老头和王先生很快就过来了。
朱老头还是老样子,和十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据说人在五十岁到七十岁
的时候,如果不遭大难的话,就会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这二十年就像没有活似的。
过了七十岁就很快地萎蔫了,像皮球泄了气。
朱老头的手里也拎了一瓶酒:“早就知道小弟来了,却忙得没有时间来看你,
现在又不比从前,这个大门里跑到那个大门里。现在呀,仅仅是一墙之隔,却要从
前远巷和百丈街上兜过来,真是城头上出棺材,圆兜远兜。”
朱品眨眨眼睛,好像是明知故问:“你老先生忙的啥呀,没有人要你交代,也
没有人逼你请罪,你是个老神仙。”
张南奎抢着向我介绍:“你还不知道呀,朱老先生现在是文博系统的造反派头
头,哎,朱老,你的那个红袖章怎么没有戴上呢?”
“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平时不戴。”朱老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什么时候执行任务呀,也让我们跟你会见识见识。”张南奎说。
“现在的任务不多,下次有行动的时候我来通知你,真的,你身强力壮,可以
帮着我们搬搬东西。”
朱品也来凑热闹:“我也去,行吗?”
朱老头连连摇手:“噢,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带着右派分子去抄别人的家呢,
那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复辟!”
“抄家?”我十分惊讶,朱老头也去抄家!
朱老头倒也坦然:“是的,专门去抄那些有价值的文物、古籍。怎么,你不信?
抄和抢总比重金收购、动员捐献要方便些。”朱老头眨眨眼睛,说话的语气使人真
假难辨。
王先生有点见老了,头发虽然没有大白,可那短短的胡茬却是白了一片。他失
去了先前的那种静如处子、动若游龙的神态,代之而来的是有些木然。不抢话说,
听人讲话时咧着嘴。他可能还是从人欲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吧,所关注的也就不
仅是个苏州:“小高同志,听说四川也在干仗,还用枪!”
“连炮也用上了!”
“噢噢,天下皆然,天下皆然。”王先生好像并不感到奇怪,人的欲望都是相
同的,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条件下,表现的形式也是相同的。“四川也抢房子吗?”
王先生还要进一步证实他的观点。
“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抢。”
“农村里也抢吗?”
我凝思了一下:“没有听说过农村里也抢房子,可能是农村里也没有什么房子
好抢了。”
王先生摇摇头:“不不,人的欲望也受某种道德观支配。农民认为抢公家的东
西不为抢,偷公家的东西不为偷,偷抢私人的东西才是缺德的。农民的房子都是归
私人所有,不像许家大院的房子都是属于公家的。”
“许家大院的房子从前不是属于公家,为什么也是抢来抢去的?”我有点不以
为然。
王先生进一步分析了:“许家是个大家,是一个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大家,这从
某种范围来讲已经是变成了谁也做不了主的公家,也是谁抢到手就是谁的,而且不
付房租费,和现在住公房是一样的。”
张南奎叫喊起来了:“来来,请入席,有话放在后面。”他身上系了一条围裙,
忙得起烟,拿碗拿盆,抹桌搬凳。他总共只有三张凳子,只能把桌子靠床放,床沿
上可以坐一个人。
四个人各踞一方,朱品举杯在手,看着满桌的菜肴颇为得意:“吃吧小弟,这
些年可让四川的辣椒把你辣够了,今天要多吃点,眼下能买到这点菜肴也不容易。”
我看了也很高兴,现在能买到这点菜确实是不容易,可是一句话却问得有点不
伦不类:“朱品,你哪来这么多的钱?”我说的倒也是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右派分
子,一月拿不到四十块钱。
朱品并不介意:“你只管吃,不必问钱,反正这酒肉钱都不是我的。”
“谁的?”
“毛主席的,我是因毛主席而获罪,却也是靠他老人家吃饭的。不仅是有饭,
而且有酒肉,还有烟。”
“你画毛主席像还收钱?”
“不不,不敢。收钱是不敢的,可你画像也得买画笔,买颜料呀,我把钱拿来
以后先去吃一顿,喝个够,然后再去刷墙头,爬竹梯。”
“人家不要你报帐吗?”
“大多数的人都不要,他们舍得在毛主席的身上花钱。也有少数的吝啬鬼,还
要我交发票,我一听就老实交代:‘我该死,我有罪,我嘴馋……’跟着就自动跑
到那刚刚画了两只眼睛的毛主席像前,双手下垂,低头请罪,我不画了,你拿我怎
么的?最多是打一顿吧,我挨打也不是第一回。好在苏州人都拎得清,一看见我这
副样子就说了:‘好啦,别装死了,还要什么?’‘还要一瓶酒,两包烟。’”朱
品哈哈大笑,颇为得意,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包前门牌的香烟,拔了一枝给我:
“抽吧?”
“不抽。”
“不抽也好,现在买前门牌也得开后门,不容易。”
我突然想起朱品的那个烟斗来了,他抽烟斗很有艺术家的风度:“你怎么不抽
烟斗呢?”
“别提了,那一次在开明大戏院开批斗大会,批斗文艺界的走资派,我这个右
派也被拉去陪斗。陪斗的人多着呢,台上站了一大片。我站末尾,没有我的事儿,
站站班,让他们吆喝吆喝而已,所以我便抱着膀子,叼着烟斗,站在那里看戏。想
不到却被一个造反派走上来就是一个巴掌,把烟斗打飞到台下去了:‘你还抽这种
洋鬼子的东西!’完了,烟斗没了,街上也买不到。算啦,不抽烟斗了,那玩艺的
目标大,动不动就被人家认出来:“喏喏,就是那个叼烟斗的!”朱品把烟点着了,
搛几块叉烧肉放在我的盘子里:“你尝尝,是不是比川菜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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